房思琪疯了,在阳明山里。
刘怡婷看到她的时候,她的长头发缠结成一条一条,盖住半张脸,脸上处处是晒伤的皮屑,处处蚊虫的痕迹,脸颊像吸奶一样往内塌陷,肿胀的嘴唇全是血块。
房妈妈说不能养在家里,不能待在高雄,大楼里医生有好几个,也不能在台北,资优班上好多父母是医生,最后决定把思琪送到台中的疗养院。
思琪疯了之后,房爸爸房妈妈搬出了大楼。他们认为女儿是莫名其妙发疯的。
离开大楼的那天,房妈妈抹了粉的脸就像大楼磨石均匀的脸一样:没有人看得出里面有什么。
房思琪一家住在高雄一栋金碧辉煌的大楼里,是那种路人骑摩托车经过都会转过去,掀了安全帽,对后座亲人说要是能住进这里一辈子就算圆满了的那种大楼。
她的灵魂双胞胎刘怡婷和她住同一层,她们之间有自己的语言,她们无话不说,就算闹不愉快隔天还是会和好的像一罐麦芽糖。
蝴蝶一样的许伊纹嫁给顶楼的钱一维之后,思琪她们就经常去拜访伊纹姐姐,她是她们最好的大朋友。
但故事从李国华一家搬到她们楼下的时候,就开始歪斜了。
李国华是有名的国文老师,已婚,有一个宠得不行的女儿晞晞。晞晞才小思琪她们两岁,相较之下却像文盲,又要强。
思琪她们很久之后才会明白,李老师是故意任晞晞笨的,因为他最清楚,识字多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李国华一家刚搬进大楼的时候,把上上下下的住户访问了个遍。
房家和刘家几乎一模一样的书架吸引住了李国华,上面摆放的书籍宣告着她们的主人想要被当成大人对待的心思。
他想,没有一定要上过他的课,没有一定要谁家的女儿。
李国华以给思琪怡婷辅导的名义让她们每周各交一篇作文给他,还没有几次,他就笑说几个人在一起都是闲聊,很难认真检讨,不如轮流来,在她们放学而他补习班还没开始上课的空档。
就是有那么一天,思琪觉得老师讲解的样子特别快乐,话题从作文移到餐厅上,手随着话题的移到她手上。书房的黄光照得老师的笑油油的,她看老师搓着手,鹅金色的动作。
他在她后面,身体、双手和书墙包围她,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听怡婷说你们很喜欢我啊。他把她转过来,掬起她的脸,说: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思琪出声说:不行,我不会。
不是不可以,也不是我不要,她说我不会。
思琪被逼到涂在墙上,那感觉像溺水。可以说话之后,她跟老师说:对不起。像功课没做好那样。
李国华倒对自己所做的事在思琪身上发酵的屈辱感有信心,自信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他喜欢她的羞恶之心,喜欢她身上冲不掉的伦理。
他知道她下礼拜还是会到。下下个礼拜亦然。
李国华总是用语言打破她,她听不听得进无所谓,只要他平时讲课的效果出来便好。
他说: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你不要生我的气,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美丽是不属于它自己的。你那么美,但总也不可能属于全部的人,那只好属于我了。
你知道吗?你是我的。你喜欢老师,老师喜欢你,我们没有做不对的事情,这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能做的最极致的事情,你不可以生我的气。
你可以以责备我走太远,你可以责备我做太过,但是你能责备我的爱吗?你能责备自己的美吗?
我在爱情里,怀才不遇,我是学文学的人,我要知音才可以。我是寂寞,可是我和寂寞和平共处了这么久,是你低头写字的样子敲破它的。
她从来没把老师当成男性,从不知道老师把她当成女性。
那时候,她才十三岁,他们相差三十七岁。那时候,她跟怡婷,都相信一个可以整篇地背长恨歌的人。
在那之后思琪想,不只是他戳破我的童年,我也可以戳破自己的童年。
如果我先把自己丢弃了,那他就不能再丢弃一次。老师说爱她,如果她也爱老师,那就是爱。反正我们原来就说爱老师,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
房思琪有一次差一点就要说出口了,那是她发疯前最后一次见到许伊纹。
那天,伊纹姐姐带她去毛毛先生的珠宝店里挑礼物,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在思琪差一步说出口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安放在前座的脚上咬着一副牙齿。前一天傍晚在李国华家,老师把她的腿抬到他肩膀上,咬了她的脚跟。
最后思琪就只是用一种超龄的低音说:我觉得李老师怪怪的。
有那么一刻,房思琪也想告诉房妈妈,但还没开始,她就已经失去声音了。
那次她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
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之后在升学的暑假里,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
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
思琪和怡婷一起考去了台北,李国华只是聚餐的时候轻描淡写两句:我忙归忙,在台北的时候帮忙照看一下还是可以的。那话像是压在思琪身上。
房妈妈刘妈妈最后决定让她们俩住在台北刘家的房子里,离学校走路只要十五分钟。
到台北收拾行李的时候,思琪告诉怡婷,她跟老师在一起了,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
怡婷难以理解,她的脸像个辽阔的战场,小雀斑是无数闷烧的火堆:天啊,房思琪,有师母,还有晞晞,你到底在干嘛,你好恶心,你真恶心,离我远一点!你明明知道我多崇拜老师,为什么你要把全部都拿走?天啊,你真的好恶心,我没办法跟你讲话了。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羡慕什么,你好残忍,我们才十三岁啊──思琪放声大哭,眼泪渐渐拉长了五官,融蚀了嘴型。怡婷真的看不懂。
后来思琪生日的时候,怡婷跟她写了卡片说:抱歉对你说了那样的话,我还是如往常般爱你,只是我知道自己现在对你的爱是盲目的,是小时候的你支持着我对现在的你的爱。
高中时期她不太会与人交际,人人传说她自以为天高,唯一称得上朋友的是怡婷,可是怡婷也变了,但怡婷说变的是她。
她不知道那是因为其他小孩在嬉闹的时候有个大人在她身上嬉闹。她不知道她每次睡着都以为自己会窒息而死,在梦里她总以为梦以外的现实有人正在用东西堵她的身子。
后来上了高中,她甚至害怕睡着,每天半夜酗咖啡。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五年,两千个晚上,一模一样的梦。
整个国中生涯,她拒绝过许多国中生,一些高中生,几个大学生。她每次都说这一句,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喜欢你。
那些几乎不认识她的男生,歪斜的字迹,幼稚的词汇,信纸上的小动物,说她是玫瑰,是熬夜的浓汤。
她没有办法说出口:其实是我配不上你们。我是馊掉的柳丁汁和浓汤,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个灯火流丽的都市里明明存在却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需要的北极星。
房思琪的人生跟别人不一样,她的时间不是直进的,她的时间是折返跑的时间。
小公寓到小旅馆,小旅馆到小公寓,像在一张纸上用原子笔用力地来回描画一个小线段,画到最后,纸就破了。
李国华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精明,总抓得到零碎的时间约思琪出来一会。
在他的眼里,一个大大的台湾,最多的不是咖啡厅,也不是便利商店,而是小旅馆。星期一拉她去喜字头的小旅馆,星期二满字头小旅馆,星期三金字头小旅馆。
后来思琪她们搬到台北之后,李国华只要在台北,几乎都会来公寓楼下接思琪。
每次和老师走在路上,尽管他们从来不会牵手,思琪都感觉到虎视的观众:路人、柜台服务生、路口看板上有一口洁白牙齿的模特。
房思琪注意到老师胸前那颗肉芽,在它每一次上下晃动的时候,她总会视角切换,会突然感觉不到身体。
每一次她都会站在床外面,看着自己的肉体哭,她的灵魂也流泪了。
房思琪的灵魂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是李国华把赤裸的她绑成房妈妈送给他的螃蟹的样子。
她的手腕脚踝被绳子磨肿。不要!不要!不要!房思琪的呼叫声蜂拥出脏腑,在喉头塞车。
她盯着架上的书,开始看不懂上面的中文字,渐渐听不到老师说的话,只看见口型在拉扯。
太好了,灵魂要离开身体了,我会忘记现在的屈辱,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我又会是完好如初的。
但那一次,房思琪搞错了,她的灵魂离开以后,再也没有回来了。
文章根据《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拆写,首发于公众号@郑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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