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帝策臣轨【完结番外】>第十五章:结就人间并蒂花

  顾秉只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似乎目前的景象有些不对,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他们两人紧紧相贴着,在这个本就让人燥热难耐的夜。

  “陛下。”顾秉唤了一声,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轩辕轻笑,手已经滑过他的脊背,抚上他的腰带。

  “诶。”

  “陛下。”顾秉又喊了一声,仿佛多确认几番便可把这几月的离情别绪,百结愁肠一一抚平,只留下光风霁月,浮生久长。

  轩辕缓缓抽掉顾秉的腰带,丝质的中衣滑落下来,露出瘦削苍白的胸膛。

  顾秉深感羞耻,往后退去却被轩辕摁住,然后就感到深深浅浅的吻落在身上脸上,并不急切,亦没有多少□的意味,只是温存。

  如同可以困死柳条的三月春风,又如同足以溺死他顾秉的弱水三千。

  顾秉僵了一会,突然伸出手回抱住轩辕的脖颈,将脸颊贴在他胸膛之上。

  轩辕轻笑,与他拥吻,渐渐的,就有火从心口一直烧到下腹那里去。

  白色的中衣中裤里衣下裳铺了满床,不知是谁拉下了帷幔,亦不知谁的青丝交缠。

  水乳交融的感觉太过亲密,也太过疼痛,顾秉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眼前浮光掠影般闪过当年画面。曲江,东宫,定陵,嘉州,抑或是洛京。

  喜怒哀乐,哭笑贪嗔,雌伏哀吟,尽都是为了身上的这个男人。

  轩辕亦是迷醉地看着顾秉,从他们见面伊始,顾秉便是谦卑顺从的,自己早已习惯看着他的头顶。后来关系亲近了,也曾同车共榻,执手而眠,却从未如此这般骨血相溶,仿佛本就是一体。后宫佳丽三千,轩辕也算阅人无数,可从未有人如同顾秉一般,哪怕不解风情到了极点,木讷得一动不动,都可让他无力自控,甚至连灵魂都悸动起来。

  在两人同时攀上最高点时,轩辕突然落下泪来。

  猝不及防。

  顾秉轻声低叫,电石火花之间天地一片昏芒,仿佛即刻就要飘摇而去,远离这万丈红尘,九重宫阙。

  然后就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把他又拽回尘俗之中,回到挚爱的君主身旁。

  忍住心头和身体的战栗,顾秉伸手拭去轩辕眼角的泪迹,一声喟叹却已道尽半生的纠缠:“陛下,该哭的,似乎该是臣吧?”

  轩辕就着相连的姿势拥住他,肌肤相贴,一毫一厘都不愿分开。

  他闷闷道:“朕真是个混帐。”

  顾秉失笑:“若陛下是混帐,臣便也跟着当个混帐好了。”

  轩辕紧了紧怀抱:“朕刚刚回头想想,好像从相识第一天起,除了麻烦和痛苦,就没让勉之你开怀过。”

  顾秉想要说话,轩辕却点上他的嘴唇。

  “听朕说。朕不仅是个混帐,还是个蠢材,白白虚度了这许多年的时光。”他的眼神有些悠远,“朕把你当做朕最倚重的臣子,如今也是。”

  见顾秉的眼光不悲不喜,轩辕笑笑:“不管朕和你的关系何如,你始终是朕最信任的人,甚至胜过朕自己。”

  “朕虽自诩聪明,可到底眼高于顶,骨子里或许还有些偏执暴戾。这样的性子,其实并不适合当一个皇帝。朕总是说你是小狼崽子,其实狼子野心的,从来都不是你,而是朕。自幼学的都是帝王心术,只知道站在云霄之上俯瞰众人,却从来忘了自己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不坏也不好的一人罢了。朕知道宽仁,可为的却只是轩辕家的天下,而你顾秉,做到了忠恕。”

  顾秉被他说的有几分赧然,轻道:“陛下,日后还是不要说这些话了。你我之间,没有必要。”

  轩辕笑的像是叹息一般:“忠恕忠恕,对朕忠,对天下恕。每每与你一处,朕便觉得杀气戾气都被压制下去,真的能体会圣人的仁心仁术了。勉之,若是没有你,朕觉得,朕或许会是个暴君。”

  顾秉苦笑:“如今这番模样,史笔曲折,陛下恐怕要沦为昏君了。”

  轩辕摇摇头:“勉之又不是妲己,朕又怎么会是商纣王?现在,朕就想平平淡淡,潇潇洒洒地度尽余生。只要能携君之手,当个庸君又何妨?”片刻,他又撇撇嘴角,坏笑道:“勉之,朕听周玦说,你早就对朕有意。枉费朕自认英明神武,却从未看出来过。所以,是什么时候?在嘉州么?”

  顾秉把脸埋在枕头里,不想回答。轩辕却不肯作罢,压住他,一阵打闹后,刚刚平复的欲望又有些蠢蠢欲动了。

  顾秉一惊,抬眼看轩辕,竟带了几分求饶的意思。轩辕被他看的心痒,奈何顾秉身体素来就弱,再折腾一次,怕是连命都要交代进去,便只能苦笑道:“勉之,不要这样看朕。朕有分寸,就算情难自禁,也不会伤了你。”

  顾秉闻言放松了身体,两人便不再说话,只轻轻互拥着。

  当轩辕觉得顾秉快要睡着的时候,就听顾秉道:“既然陛下回来了,明日朝会大家也可以好好商量下岭南蝗灾的事情,之前的粮草似乎还剩了些,臣想,派黜置使去恐怕更合适些。陛下最好再写个嘉奖安抚吐蕃。对了,还有削藩令,战死将士的抚恤金,这些事情,都等着陛下处理。。。。。。”顾秉顿了下,脸上蒙上一阵阴霾,“还有新的吏部尚书也要任命,还有秦泱的儿子,今年怕是才六岁吧?”

  身后传来几不可闻的叹息:“秦泱的事情,周玦会处理好的。相信他,他毕竟是我天启数一数二的能臣,这事情,总会淡去的。”

  顾秉也点点头:“其他的事情?”

  轩辕苦了脸:“朕刚刚不是说了,要当一世庸君,和勉之快乐逍遥么?”

  顾秉冷笑:“也好,陛下不做,那便臣做。臣反正是没空的,陛下便和别人快乐逍遥去吧。”

  轩辕一笑,搂着顾秉:“若得贤相如顾秉,从此君王不早朝。”

  顾秉无奈气短,加上之前种种筋疲力尽,便倒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第二日五更,第一抹晨曦透过轩窗在帐幔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轩辕睁眼便见顾秉已着好了中衣,正有些费力地系外袍的衣带。

  轩辕笑着起身,帮他扣好。

  “早朝快迟了。”顾秉轻声道。

  轩辕点头,他知道以后的无数个晨昏,兴许都会如此度过。

  顾秉接过安义手中的十二旈冠冕为他戴上,自己也扣上玉带,

  轩辕的眼睛却盯着中衣外一个香囊,上面绣着锦鲤戏莲,想是顾秉每日经常摩挲,香囊的颜色已有些淡了。轩辕低笑,从床榻旁的多宝格找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铃铛。

  “这个,是舅舅留给朕唯一的遗物了,如今朕把它交给你,你代朕好好收着。”

  顾秉接过,并未推辞。

  “朕如今心里只有四个字,那便是。。。。。。”轩辕的眼睛点亮了整个寰宇。

  顾秉也笑:“平安喜乐。”

  后记:德泽流行汉水边

  德泽五年,吏部尚书秦泱积劳成疾撒手人寰,帝深痛惜之,赞曰:“清谨高朗,从此世上再无秦子阑,朕亦失一兄长矣!”

  德泽六年,中书令黄雍以老迈请退,帝留之未果,旋命原尚书左仆射周玦为中书令,迁中书门下平章事顾秉为尚书令。本朝为避太祖讳,百年未设尚书令,此番为顾秉所破,圣意荣宠,可见一斑。

  德泽十年,经数年经营,朝廷分东西二京,帝携朝中亲贵西迁至长安。

  德泽十二年,帝以独孤承为大将军,征突厥。

  德泽十五年,突厥灭。

  德泽十八年,帝命太子轩辕冕监国,代理朝事。

  德泽二十年,帝退位,至此垂拱朝事。  

  ☆、番外一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烟雨霏霏,广袤的田野上四处可见正在劳作的农户,不远的田埂上,有一少年缓缓踱步,左顾右盼。

  他一身锦缎白衣,眉目如画,华贵娴雅,如此人物出现在僻陋乡间显得极为怪异。

  只见他蹲下来,招呼附近一正在播种的老农。

  “老丈!”

  老农见他,显而易见地愣怔了片刻,便笑眯眯地晃过去。

  那少年微微一笑,做了个揖:“老丈,农忙时节叨扰实在是过意不去,不过小可有些事情想要打听。”

  老农并不怪罪:“无妨,不知公子有什么想知道的?”

  少年低头用两指拈起一颗颇为饱满的禾苗,问道:“不知老丈这种的是什么?”

  “哦,是粟啊。”

  少年点点头,眯眼看着炎炎烈日:“最近天干,灌溉庄稼的水够用么?”

  老农叹口气,开始倒苦水:“公子一看就是大家少爷,哪里知道庶民的苦处。已经月余不曾下雨,好不容易辛辛苦苦种下的庄稼,许多都枯死干死了。”

  少年皱眉:“刚刚一路过来,最近的渭河都有数十里远,确实很难办。”

  似乎有人在远远叫老农,老农又寒暄了几句便急急走远了。

  少年转身,穿小路步上官道,一辆马车正静静停在那里。

  “亚父,我回来了。”

  车里有人应了声,掀开帘子,一中年文士端坐其中。

  少年行礼:“亚父要下车么?”

  那文士点点头,马夫便搬来绣蹬让他踩着下来。

  这二人正是微服出宫的顾秉与太子。

  顾秉从袖中抽出一块帕子,递给太子:“擦擦汗罢。”

  太子笑笑,边擦汗边道:“方才孤问了几个农户,他们都说今年的年成还好,只是取水麻烦。”

  顾秉点头:“大军刚刚出征,粮草若是出了差池,前线恐怕会吃紧啊。”

  太子故意板着脸:“若是不让他们吃饱,孤那表舅能冲回来把孤吃了。”

  顾秉莞尔一笑:“独孤将军不敢的,您多虑了。”

  走了几步,他又问道:“太子觉得干旱一事应当如何处理?”

  太子想了想:“当然,首先户部要挤出银子,开挖水渠,疏通河道。其次,前几日孤看到西蜀的折子,当地有位工匠,造了个玩意儿叫做筒车。据说一夜可以灌田百亩,不需人力,日夜不息。”

  顾秉好奇:“真有此事?我倒还没看到。”

  太子点头:“亚父前几日忙着军务,不打紧的折子孤就自作主张,就和赵大人一道先批了。”

  顾秉颇为欣慰:“太子这几日越发的有长进了,让工部派遣官员去西蜀看看,若是真的管用,就让他们传去各州。”

  太子应了,顾秉抬头看看日头:“不早了,是时候回宫了。”

  一路疾驰,他们却还是晚了一步。

  太子皱眉看着紧闭的丹凤门,并未说什么。

  顾秉看他:“太子,可要亮出文碟让他们开门?”

  太子似笑非笑:“亚父也太瞧不起孤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个道理,孤还是懂的。”

  顾秉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有人道:“冕儿说的极是。”

  太子赶紧下车要拜:“父皇!”

  轩辕扣住他的肩膀,轻松道:“在外便都免了。”

  顾秉见他亦穿着便装,身边只带着几个随从,皱眉:“老爷怎么突然出来了?”

  轩辕无辜道:“我也只是想出来迎你们,没想到你们一直没回来,城门关了,我自己都进不去了。”

  顾秉偷偷翻了个白眼,在他耳边低声道:“陛下要为太子做个玩忽职守、怠惰因循的榜样么?”

  趁太子不注意,轩辕极快地擦过顾秉的唇,然后若无其事道:“反正也晚了,不如我们便出城找个客栈先住一晚,明日再回去?”

  瞥见顾秉面红耳赤,太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那便听父亲的罢。”

  客栈在曲江岸边,用过晚膳,太子借口累了便早早回房,剩下轩辕与顾秉二人面面相觑。

  轩辕先笑了出来:“冕儿才十二岁,却已经颇有城府。”

  顾秉起身:“他才十二岁,却已经知道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果然是家学渊源。”

  轩辕也不恼,拉住他的手:“勉之,咱们四处走走?”

  夜色暗沉,除去客栈挂着的几盏宫灯,便只有月影星河徒增光亮。

  微风扑面,顾秉与轩辕并肩而行,放下朝局琐事谈天说地,倒也颇为闲适。

  “突然想起,你我初遇也是在曲江啊。”轩辕感慨道。

  顾秉低头微笑:“不过却是在洛京。”

  轩辕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反正都是曲江,在洛京或是在长安,于朕倒也没有很大关系。”

  顾秉没有挣脱,感受着难得的温存。

  轩辕沉吟道:“勉之把太子调/教的很好,朕看,再过几年,就可以放手让他去干了。这样等朕老迈,也不至于朝局不稳。”

  顾秉挑眉看他:“没有私心?”

  轩辕讪笑:“自然也是有的。”顿了顿,叹息,“咱们都早已不年轻了,前半生劳心费神、攻心暗算,直到今日,都不算功德圆满。”

  顾秉笑笑:“偌大的疆土,总有不如意之事,哪里有什么功德圆满。”

  轩辕深以为然:“所以,勉之,朕想到他十七八岁的时候,便把朝务交给他。若是做得好,朕就禅位。”

  见顾秉沉默,轩辕继续道:“勉之也跟朕一道,咱们退隐田园。”

  过了许久,轩辕才听顾秉低声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大家都表示这两个孩子很苦,便让他们甜一下,虽然发现也没有很甜,囧。。。

  这个也算是交代一下后记吧,这个时候大概是德泽13年,独孤承在伐突厥。

  再过五年左右,轩辕就让太子监国,又再过两年,太子就登基了。l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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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伪更,感谢布扣子GN,那啥,粟米不用插秧,播种就行了。。。。囧

  番外二

  德泽十八年,中书省内,卯时。

  赵子熙低头看着折子,时不时留意着门口的动静。

  有人轻轻走进来,赵子熙头都未抬:“陆大人。”

  刚刚擢拔进省的陆显愣了愣,笑道:“赵相好耳力,下官自愧弗如。”

  “太子还未回京?”

  陆显恭敬道:“暗卫来报,太子已在同州逗留了半月,前日已经启程,不出意外,这几日应该能到。”

  赵子熙放下笔,活动了下手腕,叹息:“那就好。”

  陆显也忧虑道:“是啊,周相告病,顾相在河南道巡视,陛下这些年对朝务琐事又一直不太上心,殿下又不在,光靠咱们几个苦苦支持,时刻胆战心惊,生怕处置不当,误了朝事,那可真的万死难辞其咎啊!”

  “行了,行了,”赵子熙摆摆手,“如今宇内承平,就算有什么差池也都可以弥补,哪里需要陆大人以死谢罪,真是杞人忧天。”

  “赵相,顾相回来了!”小黄门前来禀报。

  赵子熙起身相迎:“勉之自己逍遥自在去了,却留下朝事繁重,让我等好苦啊。”

  顾秉笑道:“赵兄还是喜欢说笑,我看赵兄气色甚好,来时心里的一点忧虑也立刻烟消云散了。”

  赵子熙瞥了陆显一眼,陆显识趣告退,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唉,”赵子熙神色冷下来,“勉之,你从河南道回来后见过陛下了么?”

  顾秉皱眉:“一回京便直接来中书省了,怎么,出什么事了?”

  “陛下昨日密召我,竟然对我说,准备下月初四就让太子监国。”

  顾秉却未见意外:“陛下对我透过底。”他嘴角带着笑意,“下月初四正好是圣上寿辰,他还真是用心良苦。”

  赵子熙没好气:“太子虽然在中枢也行走了些年头,可毕竟才十七岁,还欠些历练,偌大的朝局全部托付给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陛下怎能放心?”

  顾秉终忍不住笑出声来:“陛下的本意其实是直接禅位,被我硬生生拦住了,赵兄,自古英雄出少年,陛下这个时候在东宫就已经文韬武略颇为不凡。青出于蓝,我想太子应该也不会差吧?”

  沉吟半晌,赵子熙突然笑道:“太子监国我也无甚异议,不过,若是顾相你也想告老还乡,那我和诸位同仁都是万万不能苟同的。”

  顾秉戏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是陛下革我的职,那顾某也无话可说。”

  赵子熙还想说些什么,安义公公便急匆匆地来了。

  “顾相,陛下宣您即刻觐见!”

  赵子熙意味深长地笑笑:“勉之还是快去吧,让陛下久候,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顾秉尴尬一笑:“那我先告辞了,明日早朝时再叙。安义公公,劳烦带路。”

  绕过太极殿,顾秉一眼瞧见轩辕坐在桃林下品酒。

  桃花开得极盛,他一身便服执着酒杯,眼角眉梢无尽慵懒缱绻。

  “勉之,你终是回来了。”

  顾秉在他对面落座:“是啊,臣若是再不回来,恐怕江山都易主了。”

  轩辕噗嗤一声笑出来:“传给朕的儿子,算不得易主吧?”

  顾秉沉默下来:“方才赵兄说的较为委婉,但从他话语里不难得知,朝臣们对陛下的决策还是有些不满的,毕竟太子年纪尚轻,处事略显稚嫩,还需陛下的引导与教诲。”

  听了他的话,轩辕颇有些不屑地冷笑:“处事稚嫩?朕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没那个运气出入六部如同东宫,行走中书门下类于大内上苑,之前他把钱尚书逼得告老还乡的事情,别说你不知道。”

  见顾秉语塞,轩辕长叹道:“至于教诲……赵子熙教他刑章法度,周伯鸣教他阴阳谋略,蔡同恩教他经史子集,苏景明教他诗词曲赋,独孤承教他兵书战策,勉之教他吏治官德,朕教他帝王心术。不知道你们还有什么未曾传授,朕反正该教的都教了,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就只有靠他自己慢慢参悟了。”

  顾秉失笑:“好罢,其实陛下不用找这么些借口推托,顾某虽然愚钝,陛下心里的算盘还是能猜中一二的。”

  “哦,说来听听。”

  顾秉低头细品盏中清茗,悠悠道:“江湖若许同归去,能为先生理钓丝。”

  轩辕起身,在他身后坐下,头枕到他的肩膀上:“朕已经想好了,等太子回来,就宣诏命他监国。然后咱们先去终南山小住几日,吟啸山林踏遍山水。等到腻了,我们就启程,先看扬州风月,再回升州拜祭你的父母先祖,顺道去周家叨扰几日看看姑苏风物。顺大江而下,就是西蜀,朕倒真的想看看,当年在嘉州修的大佛如今是否完工,而刺史府邸里勉之种下的野桃可曾被人砍去。”

  顾秉侧倚在他怀里,打断他接着道:“西蜀离陇右已经不远了,陛下想去拜会靖西王么?”

  “王叔一定不想看到朕……”轩辕笑得顽劣,“但朕作为天子,本就有职责去巡边劳军,不其门而不入太过失礼,对吧,勉之?”

  顾秉好脾气地笑笑,心里盘算着是否要带些东西捎给周琦,却听轩辕声音一下子低沉下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朕却困在深宫里,从不曾细细看过自己的疆土,更遑论游赏了。想起来,心里也是作悲啊。”

  想起数十年所历种种,顾秉有些不忍:“其实臣接到密报,太子大抵三天内能到长安。若是陛下着急,不如咱们先让赵兄先操劳一两天,明日启程?”

  轩辕笑眯眯道:“先前朕已经让安义准备了些东西在终南别业,剩余的,慢慢再收拾,今日正是黄道吉日,适宜出行,朕看不如……”

  看他厚颜面容,顾秉冷笑:“蓄谋已久?”

  轩辕符轻吻他耳侧:“朕已经想好太子的字了。”

  顾秉没挣开,狠狠踩了他一脚:“注意点,那么多人看着呢。”

  “不想知道是什么字么?”

  轩辕轻轻道:“隐兮。”

  顾秉笑道:“大道隐兮礼为基,陛下对太子果然寄望甚厚。”

  轩辕拥着他仰首看青穹流云:“大隐隐于朝,朕只愿他日后无论人心如何诡谲,朝局如何凶险,都能有隐逸之心,无名之心。”

  顾秉默然,最终还是道:“陛下已然决定归隐,那么臣愿誓死追随陛下!”

  番外三:闲数落花听啼鸟

  昨夜风雨大作,轩辕一个人守着空闺,愁肠满腹竟是把窗外夜啼的子归鸟都比了下去。

  “陛下,”安义默然道,“顾大人应该明日就能回来了。”

  轩辕伸手弹落窗檐下的雨水:“子不类父,朕在太子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已经运筹帷幄网罗人才吐纳乾坤胸怀九州,哪里像他,这么大了还要太傅过去收拾烂摊子!”

  安义低声纠正:“陛下,第一,太子已经不是太子了;第二,陛下在太子这么大的时候正和顾大人守着皇陵呢。”

  轩辕回过神来,斜睨他一眼:“安义……果然一朝天子一朝臣,朕退位了连你都开始顶撞朕了?当真是……”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门口一个凉薄的声音悠悠地飘过来。

  轩辕蹙眉:“冕儿,你怎么来了?”

  轩辕冕微微侧身,顾秉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父皇的生辰,为人子者倘若不来恭贺,还有何面目为天下主?”轩辕冕站定跪下,恭恭敬敬地三拜九叩,“愿父皇仙寿恒昌,福与天齐!”

  “朕可受不起,何况方才某人也说了朕是落了毛的凤凰,哪里敢和如日中天的山鸡比肩?”

  轩辕冕跪在地上,虽心中腹诽不止,却也不敢起身。

  顾秉把食盒重重放在桌上:“陛下!您不饿么?”他虽轻声慢语,但轩辕依稀能感到隐隐寒气,于是十分识相道:“冕儿也起来吧,今日这里无君臣上下,只有父子天伦。”

  轩辕冕低头偷笑了下,起身又是恭恭敬敬。

  三人落座,轩辕开口:“什么时候回宫?”

  轩辕冕淡淡道:“用完膳就走,儿臣不过是心中挂念,特来觐见父皇而已。”

  顾秉已经把菜布好,都是些清淡的家常式样,又为父子两人各斟了一杯酒。

  轩辕抿了口,笑道:“勉之从赵子熙那儿盘剥来的?”

  帮他夹了些酥鱼,顾秉促狭道:“倒也不是,臣去的时候圣上正与赵大人在御书房密谈,臣不便进去,正好又遇见苏大人,便一同小酌了几杯。”

  “苏景明还真是大方,赵子熙近来也忙,估计自家就没剩几坛吧?不过冕儿,”轩辕玩笑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就算你是天子,也不能把太傅关在门外吧?更何况你还叫了他那么多年的亚父。”

  轩辕冕大呼冤枉:“父皇,您是知道的,哪怕再借朕一百个胆子,朕也不敢怠慢亚父吧?也不知道亚父是避的哪门子的嫌。不说这个了,”他看看天色,“儿臣敬父皇亚父一杯。”

  轩辕顾秉知他治国勤勉、从未逸豫,随身太监又在门外徘徊,想来必有要事,便也不曾挽留。顾秉为轩辕冕盛了碗面:“先把你父皇的长寿面吃了再去,沾些喜气,日后必会顺顺当当。”

  轩辕冕笑了笑,不急不缓地低头吃面,很是小心翼翼地吃完,竟一根都不曾咬断。他刚想开口邀功,就听门口太监禀奏:“陛下,有中枢密折。”

  轩辕冕叹了口气,起身又行了个礼:“父皇、亚父,儿臣朝务缠身,改日再来拜望。”

  顾秉拍拍他的肩膀,眼中不无忧虑。

  轩辕只扫了他一眼,淡淡道:“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

  轩辕冕品味片刻,轻声道:“儿臣记住了。”

  两人比肩站在中庭,目送轩辕冕一行人走远。

  “怎么回事?”轩辕打破了沉默。

  顾秉摇了摇头:“此事……陛下还是不用知道了。”

  轩辕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半晌竟大笑起来。

  顾秉愣怔了一霎,垂下眼眸,脸上满是悲悯之色。

  笑了一会,轩辕揽住顾秉,把头靠在他肩上:“勉之,你知道朕方才在笑什么?”

  “帝王家事?”

  轩辕的嗓音有些喑哑,在他耳边低低道:“朕记得幼时皇祖父曾对朕慨叹,他说‘帝王无父母兄弟,亦无妻子儿女’,朕当时问他,‘那帝王又有什么呢?’”轩辕深吸了一口气,内里不无苦涩,“皇祖父对朕道,‘帝王只有成败天下’。”

  顾秉听着,抚上他的颈项:“陛下也不要想的那么糟,太子……圣上心里还是有数的。”

  “勉之你不懂,太子何止长得像朕,”轩辕嘟哝道,不知是骄傲还是忧虑,“朕先前抱怨子不类父,其实哪里是抱怨,朕巴不得他与朕毫无半分相像——这样朕过去的那些风浪苦楚、风霜刀剑,尤其是朕所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孽障就不会一一报应在他的身上。”

  顾秉心里梗着难受,但仍好言宽慰道:“陛下所为尽是为了苍生社稷,哪里来的伤天害理一说?何况臣以为景况尚未到那一步。”

  “但愿是朕猜错了,多虑了。”轩辕挽着他向屋内走去,“就当朕又老了一岁,老糊涂了在这儿杞人忧天罢。”

  顾秉笑道:“今日陛下生辰,还是别说这些扫兴的事情。”

  轩辕执着他手,贴上他的额头,低低地叫:“勉之,勉之,勉之……”

  他心内有事时,话总会多些,偶尔还会无理取闹,顾秉只能无奈应着:“陛下,陛下,陛下……”

  “咱们明日就启程吧,让冕儿放开手来做事情。”轩辕似乎自己也觉得好笑,故意引开话题。

  “去哪儿呢?”顾秉觉得气闷,便微微挣开了些,打开轩窗。

  轩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野桃本开得极好,但一夜风雨催斫,早已凋零了大半。残红粉白落在地上,好不凄惨。

  “往北走吧。”轩辕半晌道。

  顾秉微微点头,突然道:“所谓春华秋实,人生有代谢,花木也是如此。花谢了便结果,果实吃完了把种子种下去,来年又是一番轮回。”

  微风乍起,轩辕伸手接住一片花瓣,捏在手心里:“朕的事情早已做完了,剩下的就交给朕的儿子。但朕与他的春秋功过,怕是百年之内的人都说不清楚吧。”

  “那便留给百年之后的人去评说。”顾秉倒是洒脱。

  轩辕轻吻他鬓角眉梢,取了方才未尽的杏花酒,喂进他嘴里:“朕想起前些日子听伯鸣哼过首教坊的曲子。”

  他眸光深处尽是缱绻,顾秉脸上一热:“哦?”

  轩辕吻上他的唇角:“白头相守愿年年,只恁尊前长健……”

  作者有话要说:

  reference: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淮南子。

  白头相守愿年年,只恁尊前长健——管鉴。

  那啥……真的结束了……也不懂为什么本来想甜一点的,但是这两个人一冒出来,顿时又心事重重了……然后本来答应可以像江南的番外二一样甜腻或者有点小风月一类的 但是似乎也失败了……但是看着也凑合,所以就这样吧~

  番外四

  有人云:“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静人稀,无财不成世界,无气反被人欺。”

  亦有人道:“酒者烧身烈焰,财者陷身之阱,色者戕身之斧,气者毒肠之药。”

  顾秉自幼苦读圣贤之书,对此四大陋习自是避之如洪水猛兽,自以为此生必不会沾惹。孰料世事无常,自入了东宫,顾秉这四戒竟是破了个彻彻底底。

  酒

  作为升州人士,顾秉的酒量别说与千杯不醉的秦子阑、素爱酿酒的赵子熙、眠花醉柳的忘尘叟相比,就是比起同为南人的周氏兄弟都大有不如。

  在凉州那日为轩辕挡酒,忠心护主不成,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

  对轩辕有了不可说的心思后,顾秉便鲜少饮酒,生怕一个不慎将大逆不道的心事吐露出去,自己的仕途名声事小,坏了这份君臣情谊事大。

  直至两王之乱平定,君臣得以终始,伉俪共了久长,顾秉才敢在自家人面前饮上数盅,无奈久未练习,技艺生疏,倒是十饮九醉。

  顾秉是个端方沉稳的性子,醉后倒是跳脱不少,常有惊人之语或憨直之态。轩辕发觉后,偶尔恶趣味上来,便与他寻个僻静地方,将他灌醉。

  这日,正逢轩辕冕跟着独孤承去犒赏北征而归的十六卫府兵,中书省内赵子熙与周玦轮值,闲来无事的皇帝便拽着尚书令大人回了紫宸殿。

  正巧安义来报,说是赵子熙遣人送来新酿的桃花酒,轩辕兴致一起,便命人在后殿桃林内摆了酒菜,誓要与顾秉不醉不休。

  顾秉拗不过,便只好陪着他一樽一樽地喝了,酒酣耳热之时,顾秉不禁告饶:“陛下,纵酒到底伤身。”

  “无妨,这是药酒,温补得很。”轩辕又亲自斟了酒递到他嘴边,“勉之,有件事朕想问问你。”

  顾秉只觉眼前仿似有两个轩辕,禁不住伸手捧住他脸,这才看得清楚些:“我对陛下无事不能言,陛下问便是了。”

  轩辕笑眯了眼,在他耳边低声道:“伯鸣曾对朕说,说朕当年或许并不如朕所想的那般一厢情愿,兴许早在朕动情前,勉之心里便有朕了?”

  顾秉满面赤红,往后退了退,干笑道:“臣想起中书省似乎还有些要务不曾交接,臣请告退……”

  他还未起身,就被轩辕一把扯住衣袖,紧接着温热的唇便凑过来,渡来一口温热的酒。

  馥郁香醇,只这一口,顾秉便已醉了。

  “勉之,告诉朕……”轩辕近乎蛊惑地低语。

  顾秉毫无招架之力,几乎便要将这些年的守望痴恋和盘托出。

  可到底只是几乎。

  顾秉笑了笑:“待臣慢慢道来。”

  轩辕坐直了身子,笑吟吟地等着,就见顾秉一手抓过酒坛,仰头便灌了下去,拦都拦不住。

  顾秉对着轩辕一笑,低声道:“陛下想知道?”

  不待轩辕反应,他又呵呵笑出声来:“臣偏不告诉你。”

  说罢,往后一仰,沉沉睡了过去。

  那日之后,轩辕再未能如愿灌醉过他。

  色

  顾秉终身未娶,府里只有一个侍女,竟还是管家娘子。平日里更是洁身自好,别说是勾栏酒肆,就是饮宴时偶有教坊歌舞,他均是目不斜视。

  曾有翰林学士赞曰:“夫子云,‘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今日得见顾勉之,方知夫子谬矣。”

  此话传至顾秉耳里,不仅不见骄矜,反而羞愧掩面。

  许是这世上的好官太少,顾秉自问不过做了分内之事,担不起士林百姓的顶礼膜拜。无奈口口相传,到了最后竟还有了以他为原型的话本传奇,在其中顾秉无所不晓、无所不通、无所不能,有如菩萨般慈悲心怀,如隐士般光风霁月,如仙人般清净脱俗。

  世上怕是无一人知晓,他顾秉不仅未如坊间传闻那般勘破红尘,更非清心寡欲的圣人。色不迷人人自迷,顾秉第一眼见到轩辕昭旻时,心中根本未闪过什么苍生百姓、知遇之恩,更谈不上什么君臣相得,他只是愣愣地看着曲水之畔的那个人,为此人的风华姿容倾倒不已。

  曲水畔的惊鸿一瞥,足够一个懵懂少年堕入纷扰红尘,如芸芸众生一般痴迷色相、颠倒梦想。

  “勉之?”轩辕蹙眉看着顾秉。

  顾秉回过神来,轩辕方方浴罢,中衣衣带松松系着,露出大片紧实胸膛。

  “陛下。”顾秉耳畔一热,连忙移开视线。

  轩辕见他局促,不禁好笑:“你我也算是做了这么久的夫妻,该见的你也早已见过,怎的还如个童男子似的扭捏?”

  顾秉伸手为他将衣带系上,低声道:“晚来风急,陛下勿受了寒。”

  轩辕昭旻似是笑了笑,揽住顾秉腰的手微微一转,手指灵活地松了衣带,伸了进去。

  “陛下!”顾秉猝不及防。

  轩辕转头咬上他唇,将他往榻边带去。

  好一番折腾后,顾秉翻身趴在榻上:“明日还有大朝会。”

  “朕病了,让冕儿去吧,他也到了为皇父分忧的年纪了。”发髻散乱,轩辕干脆单手将发笄摘了,一头乌发散了满床。

  许是真命天子被上苍偏爱,岁月并未在轩辕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就连华发都隐藏在青丝深处,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顾秉抚上自己斑白的发梢,不由轻声道:“陛下春秋正盛,臣却已经老了。”

  若是旁人听了这话,多半会联想到什么“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的典故,可轩辕与顾秉相知多年,哪里不晓得他的秉性?

  故而轩辕戏谑道:“朕心悦于你,从不是因这色相皮囊,勉之无需过虑。”

  他神态太不正经,语句间却隐隐带着庄重,顾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便也难得调笑回去:“虽不知缘何得陛下青眼,但必不是因这平平皮囊,这点自知之明臣懂。倒是臣看中陛下……起先确是为陛下风姿所迷。”

  说罢,顾秉抬眼看他,学着周玦做出倜傥情态:“陛下可得小心了。”

  一个老实人却非要做那风流样,简直可笑可爱。

  轩辕大笑出声,将他拥入怀里,吻他鬓角:“朕记下了,从今后一定遍览驻颜之术,切不能让勉之厌弃了。”

  顾秉还未来得及答话,轩辕又道:“朕听闻《养性延命录》里有说到采阳补阴之术,为圣颜永驻,勉之你便牺牲下吧。”

  头晕目眩之时,顾秉脑中竟猛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想法:“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财

  两王之乱后,顾秉作为三省宰相,一月中有十日要在中书省轮值;作为太子太傅,又有五日要宿在东宫,为小太子讲学;作为天子幸臣,剩下的十五日,顾秉还得留宿紫宸殿,陪着他家陛下秉烛夜谈。

  本朝不似前朝那般苛刻官吏,故而作为朝廷大员,顾秉的俸禄尚算可观。再加上他府中人丁稀薄,又不豢养美妾歌妓,不回府,不应酬,开销寥寥无几,这么一算,纵使他清廉如水,二十年官做下来却也小有资财。

  将至不惑之年,有时在中书省挑灯理政,顾秉常会有胸闷心悸之感,掂量着世事无常,他年轻时亏损过重,若是日后寿数不永,诸事好歹也得有个交代。

  于是这日他便托辞府中有事,早早回了府,将清心、素娘一并叫来,吩咐后事。

  清心二人如何惊诧不表,在宫中的轩辕昭旻听闻,既惊且怒,当即命太子出宫查探。

  轩辕冕白龙鱼服,在丽竞门暗卫随扈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顾府后院。

  他立于顾秉书房窗下时,顾秉已交代到古玩字画。

  “陛下之前赐予我的全部真迹,除去曼修兄看中的那幅鹤竹图,其余尽数留给冕儿吧。”

  “至于金银玉器,你与素娘跟着我这么些年,我也给不了你们什么。日后虎头读书娶妻生子,样样都要花销……”

  “老爷,你这么说,让我与素娘情何以堪!小的无能,不过帮老爷……”

  轩辕冕再听不下去,抿了抿唇,也未惊动顾秉,径自带人回宫复命。

  “离勉之四十整寿不到一年了吧?”皇帝靠着凭几,面色不豫。

  轩辕冕恭谨道:“今日元月初二,亚父是三月初八的生辰。”

  “你亚父千般好万般好,有一点却是让朕厌恶。”轩辕突然便动了气,拂袖将案上茶盏扫了。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周遭伺候的宫人如临大敌,跪了满地。

  轩辕冕亦是起身,离他父皇十步跪下。

  “最信清静无为之道的人,心里却装着那许多东西,天子社稷、黎民庶首、亲朋至交,”轩辕恶声恶气地指了指轩辕冕,“对了,还有你,却独独忘了他自己!”

  轩辕冕心中委屈,面上却一副羞愧模样:“儿臣顽劣,让亚父挂心,愧为人子。”

  轩辕敲了敲案几:“他就是对自己苛求太甚才搞得身子骨弱成这般。你代朕拟旨吧,周伯鸣是不是又去江南道了?召他回来主事,还没轮得到他颐养天年呢!还有赵子熙,不是最通养生之道的?身子骨应该壮实得很,每月他再多替顾秉值五日。你回头亲自去中书省宣旨,顺便让他再简拔几个中书省行走,那个陆……”

  “陆显。”轩辕冕边笔走龙蛇,边小心翼翼道。

  “他便不错,”轩辕想了想,又道,“你亚父的生辰,朕看不能由着他,不仅要办,而且要大办!至少要比照朕去年的万寿。”

  轩辕冕头也未抬:“只是儿臣怕亚父不会领情吧?”

  “这便看你的本事了。”轩辕看向与自己有五六分肖似的儿子,“勿失朕望。”

  轩辕冕俯首称诺,乖顺地退了下去。

  交代完后事,顾秉回宫见轩辕父子一如往常,便暗自放下心来。那年顾秉半夜昏厥之后,自己也知要勤加休养,便不再总揽六部之事。

  直至来年三月初八之时,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知何时建起的亭台楼宇,天子与储君内库陡然少去的十万金,想起自己留给轩辕冕的近千两体己银子,险些又厥过去。

  纵然他再如何吝惜财物,遇到这个不知节俭为何物的天子,也只能徒叹奈何了。

  气

  德泽一朝风起云涌、人杰辈出,而能称得上人中龙凤的,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合俗流。至于朝中重臣,许是被天子惯坏了,一个赛一个地难以相处。不提离经叛道、牙尖嘴利的苏景明,目下无尘、以“冷面郎君”著称的赵子熙,就是看似漫不经心的周玦,若是被触怒,也是狂风过境、寸草不生。

  从朝野到民间,顾秉却是个公认的好人,用周玦的话说,还是个滥好人。自顾秉少年入道,修了道家清净,更是鲜少情绪波动。

  他会发脾气,简直匪夷所思,雷霆大怒更是难以想象。

  可他确实动气过三次。

  一次是两王之乱时,靖西王以十万兵马要挟,试图从他口中套出周琦下落。

  彼时顾秉未过而立,也算得上年少气盛,当场便修书回绝了轩辕符,时过境迁后见了王爷也没一个好脸。

  周玦曾好奇问过轩辕,轩辕淡淡一笑:“顾秉是个木讷性子,看重的人也不多,可若被他放在心里,那他就是拼了命也要护对方周全。”

  周玦瞥了眼他的神色,远远看了看疏傅榭,若有所思。

  最严重的一次是太子监国时为幼弟所害,险些性命不保。当着轩辕的面,顾秉面上不显,却五日未能合眼,整夜整夜胸闷气苦地想着心事。

  直到轩辕淡淡开口:“你既挂心,便回长安一趟吧。”

  他眼神游移,显是同样愧悔懊恼。

  顾秉难得未尽礼数,领了旨便径自向长安报恩寺而去。

  经人通传,顾秉才见到幽禁在此的林贵妃。

  “你是要来杀我吗?”林贵妃妆容素淡,一副楚楚可怜之相。

  顾秉摇头:“并不。”

  “哦?”林贵妃语气讥讽,“今日中祀太子前去祭祖了吧?”

  顾秉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竟还想做皇太后不成?”

  林贵妃怨毒道:“本宫为陛下诞下皇嗣,晋儿自幼得陛下爱重,若不是你这个媚主的佞幸迷住了皇帝的心窍,让那个毒妇的儿子……”

  “掌嘴。”顾秉轻声道。

  身后的宦官立时上前,一巴掌将林贵妃打了个倒仰。

  “内宫常年无人操持,倒是将你的心给养大了。我素来不喜株连迁怒,夺嫡之事各凭本事,可你们不该对着冕儿下手。你扪心自问,冕儿平素对你可有半分不敬?他对轩辕晋更是疼爱至极,你们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林贵妃一时语塞,强撑道:“成王败寇,顾秉你也不要太过得意。”

  “神威军是吗?”顾秉定定地看她,“我都知道的事情,太子岂能不知?他不过是还想给那人伦丧尽的孽障一个机会,可如今看来,他多半要寒心了。”

  林贵妃面色大变,顾秉面无表情道:“林尚书畏罪自尽,九族以谋逆流徙琼州,世代不得出仕,充为奴籍,逢大赦亦不得免。”

  不再看面色煞白的林贵妃,顾秉径自向外走去,扔下一句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太子虽无母家,可也不是毫无倚仗。你们不顾惜,自然有人顾惜,你们不心疼,自然有人心疼!”

  至秦佩回朝,一切步入正轨,顾秉才重见欢颜。

  剩下那次,则让人哭笑不得,有气也撒不出来。

  他四十生辰那年,整个宫内大兴土木,顾秉不明所以,轩辕只推说是几位太妃矜贵,顾秉不问内宫事,自然不曾生疑。

  后来各嗣王、郡王纷纷入朝,顾秉才体味出些许不对来,可赶巧独孤承北征大捷,一同出兵的靖西、临淄二王随大军入京,他才打消疑虑。

  三月初八,按惯例宰相生辰均有一日休沐,前一晚轩辕便拉着顾秉荒唐了半夜,第二日辰时二人才懒懒起身,在紫宸殿用了早膳,便一同往东宫去考较太子的学问。午膳时,太子轩辕冕笑道:“父皇、亚父,表叔立下不世之功,几位王爷又在帝京,儿臣斗胆请旨晚间设宫宴。又逢亚父寿诞,一举多得,岂不美哉?”

  顾秉本来担忧轩辕大肆为自己祝寿,听轩辕冕此话立时宽下心来:“冕儿所言甚是。”

  “那便这么办吧。”轩辕回答得颇为勉强。

  寅时,夕光普照,九重宫阙美不胜收。

  太子将宫宴摆在麟德殿,麟德殿地势颇高,在高台上便可俯瞰全宫。

  皇子宗室在左,重臣勋贵在右,偌大的麟德殿竟坐得满满当当。右角阁设偏席,坐着各位长公主、公主、诰命。

  “冕儿,”顾秉迟疑道,“为何不见各位妃嫔?”

  现今宫中林贵妃总理宫务,今日却不见人影。

  周遭并无旁人,轩辕冕便撇了撇嘴角:“此番由儿臣亲自操办,到底是亚父的生辰,何必让她们前来添堵?”

  顾秉不太赞同地看他一眼,心里却有些不适。

  “不过亚父不必忧虑,父皇命后宫今日在大报恩寺祈福,之后林贵妃会亲自带着她们迁至清思殿,诵读女则、纺线织布,以示父皇文治。”

  顾秉的眉头蹙得更紧了:“胡闹,到底这些妃嫔多出身显贵,难道陛下……”

  轩辕冕笑笑,心中却道:“过了今日,天下便知谁是真正的正宫之主。”

  “今日顾阁老寿辰,陛下邀阁老同席。”安义大声唱道。

  顾秉还未来得及推辞,轩辕冕便推了他一下:“父皇赐下恩典,亚父还不快去?”

  无奈,顾秉只得上座,轩辕亲自为他斟了酒,笑吟吟道:“开宴吧。”

  独孤承和北征将士献上从突厥掠得的金银宝器,又献上破阵舞。

  天下十五道纷纷献礼,恭贺宰相生辰。

  到了这时,顾秉已觉万分局促,就见临淄王离席上前:“禀皇兄,近来有渔人在蓬莱左近得一灵石,上有图纹与我疆土相类……”

  “最离奇的是,”独孤承插言道,“得那石头时,突厥战事还未休止,可这灵石却已经将突厥算作咱们的了。”

  临淄王笑道:“据那渔人说,彼时海中有巨鱼腾跃,恐怕是古书中的鲲。”

  “此乃祥瑞!”周玦第一个开口道,顿时群臣纷纷附和。

  轩辕点头:“起蓬莱台安置此石。”

  说罢起身走了几步,回首执起顾秉的手:“诸卿家随朕移步。”

  顾秉想挣脱,却挣不开,被他拉到殿外,随即便愣怔当场。

  只见波光潋滟的太液池旁萤火点点,细看过去,竟见十里长廊蜿蜿蜒蜒,每隔五米便点一长明灯,竟是一眼看不到头。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顾秉占了个全,”轩辕对着群臣高声道,“他今日寿辰,朕无以相赠,便命人起回廊四百间,一是寓意十全完人,二是为他祷祝,愿他长命百岁,不求与彭祖同寿,四百岁亦是好的。”

  顾秉只觉脑内一阵轰鸣,扫了那长廊一眼,哑声道:“花了多少银两?”

  “回亚父的话,”收到父皇眼色,轩辕冕硬着头皮上前,“均是从父皇与儿臣内库所出,约莫数万两,但……”

  “战事方休,定然要轻徭役、薄税赋,你们……”

  “国力昌盛,亚父无虑。”

  轩辕早已料到,也不顾气得面色发白的顾秉,对一旁的宗正寺卿轩辕笺与礼部尚书苏景明道:“明陵已然竣工,朕要与尚书令合葬,你们记下便是,不用声张。”

  轩辕笺愣了愣:“那元后?”

  轩辕冷笑:“已与其族人葬在一处。”

  “那史官如何记载?”苏景明满眼探究,对一旁如遭雷击的顾秉无比同情。

  轩辕紧扣住顾秉的十指:“朕一生功过,岂容他人道哉?何况史笔如刀,史家无情,就算朕当真私德无亏,他们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随他们去吧。”

  顾秉身形微颤,又听轩辕在他耳边低声道:“生同衾,死同穴,不求千秋万世名,惟愿朝朝暮暮常相见。”

  恰在此时,无数孔明灯乘风而起,犹如星河。

  “愿亚父福泽如海,寿数永年。”轩辕冕带头,祷祝声直上九天。

  “勉之,不气了吧?”

  顾秉转头看他,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番外五 帝王家事

  “勉之!”

  埋首在奏报中的顾秉并未抬首,只微微笑了笑,放下手中蘸了朱砂的湖笔,起身相迎:“伯鸣兄辛苦!”

  周玦似乎已回府小憩过,并不如何风尘仆仆:“我不过为圣上跑几趟腿,一路分花拂柳、游山玩水,怎么就谈得上辛苦?倒是勉之坐镇京中、总理朝政,比起数月前又清减了。”

  顾秉命宦官为他斟了茶水,在他下首坐了,才问道:“听闻伯鸣兄营建西京业已功成,秉在此恭喜贺喜了。”

  周玦吹吹茶沫,不无得意道:“在勉之面前我便不惺惺作态了,这长安城,如今虽是少了些人气,可单论布局规模、宫殿楼宇,绝不在前朝之下。”

  “唉,这银子也绝不在前朝之下……”自二王之乱后,顾秉便未能彻底将户部甩开手去,依旧兼着户部尚书,从此沾上了个视财如命的恶习。

  周玦无奈地看他一眼,绕开银子这个话题:“十二城门、东西二市、南北百十一坊不谈,光是内城便是洛京城内二倍有余,而陛下的大明宫更是集千名工匠、耗时五年所见,亭台池沼、宫宇楼榭,无一不是我亲自过目……”

  顾秉依然想苦笑了——周玦不愧是从轩辕做皇子时的伴读,在吃穿用度上向来舍得开销,幸而如今四海皆服,并无战事,否则若是遇上天灾,府库的银子怕还会吃紧。

  “方才我已面见过陛下,”周玦似笑非笑,“他要趁着这次中祀之机游幸西京。”

  顾秉蹙眉:“何人随扈?”

  “这是陛下口述,我草拟的名单。”周玦从袖中抽出一张便笺,递给顾秉。

  顾秉一目十行,蹙眉道:“宰辅之中,只留下曼修兄?”

  “没错,营建西京既是我一手操办,我必然得随侍左右,以备陛下垂询。至于勉之你嘛……”周玦勾唇一笑,“陛下原话是‘慈母多败儿,若是勉之留下,那么太子永无可能独当一面,还是让赵子熙留下吧’。”

  顾秉木着脸:“伯鸣兄慎言!”

  周玦起身:“对了,此番中祀,后宫妃嫔见陛下一个未带,均有些坐不住了。今早朝会后我那堂妹胡闹,竟让显儿装病将陛下引了去。”

  顾秉面上不显,手却是一顿。

  “御医们看了后自是瞒不住,陛下盛怒之下,废了周妃的宝印金册,升林妃为贵妃,代管宫务。”周玦苦笑,“至于我那外甥太不成器,我已经将他送上鹤鸣山,让那帮道长们管教去了。现下陛下正在气头上,勉之若是今日见了陛下,好歹劝慰几句。”

  顾秉低头笑笑:“外臣不问后宫之事,伯鸣兄说笑了。”

  走了几步,周玦回头深深看他:“勉之,实情如何,你我心内均是有数,祸患多起与萧墙,有时你避嫌不管,反而会给旁人可乘之机。”

  顾秉长叹一声:“伯鸣兄之意,我自是明白,可我亦有我之苦衷。”

  周玦默然。

  轩辕昭旻此人,平生最喜华美之物,虽算不得荒淫,可对温柔小意的绝代家人也不排斥,故而后宫中还留着三妃四昭仪十二才人,共为他诞下四个皇子、七个公主。其中皇长子轩辕显母妃出自江东士族义兴周氏,太子轩辕冕为元后嫡子,皇三子轩辕昱生母张妃乃是陇右将门虎女,皇四子生母林妃出身寒门,可父兄争气,如今已是户部侍郎;至于那七个公主,除了元后留下的三个外,均是低分位家世低第妃嫔所出。

  自帝相定情后,德泽的后宫便形同废弛,皇帝连年宿在太极殿于各阁老议事,原本莺飞燕舞的内宫竟鬼气森森、怨气冲天。一开始还有原先尚还得宠的妃子在皇帝探视皇子的途中奏奏长门怨、送送点心甜汤,无奈郎心似铁,轩辕烦不胜烦后,干脆将所有皇子公主全部迁出生母宫中,皇子一并搬入前朝翰林院左近的拾翠殿,公主则居于内廷的紫兰殿。

  从此之后,皇帝再未踏入后宫半步,更直接废了采选。

  想起那么多韶华正好的女子因着自己的缘故,在宫中流干了泪、熬白了头,顾秉难免有些愧疚,可又不能与轩辕提及,慢慢地,这便成了他心中一根刺。

  今日周玦再度提起,更隐晦地提及储位,顾秉心中不得不正视起来。

  皇长子与周妃一直被周玦弹压,早已失了圣心,更别谈争夺大宝了。

  可皇三子与皇四子呢?

  顾秉回过神来时,发觉周玦已不告而别,不由心中恻然,喟叹一声,复又看起公文来。

  正值夏日,艳阳高照,抬步撵的宦官衣服上满是汗渍。

  顾秉惯来不喜以人为畜,便有些按捺不住得想下步撵。

  “勉之?”轩辕留意到,抬着龙撵的宦官便缓下脚步,让两撵并行。

  顾秉不适道:“臣想下来走走,正好松泛松泛筋骨。”

  二十年的君臣,轩辕立时明白顾秉所思,笑道:“勉之仁善,朕怎么便忘了。也罢,牵两匹马来吧。”

  太仆寺的官员立刻奉上两匹御马,顾秉骑术惯来不佳,上马时险些一个踉跄,换来轩辕两声嗤笑。

  顾秉轻咳一声掩饰了尴尬,这才有心思打量这恢弘壮丽的大明宫阙。

  “这大明宫呢,”周玦兴致勃勃地介绍,“总共有二台、四观、六亭、八院、十楼、三十八门、五十六殿,馆、落、池各一。”

  顾秉听着一阵晕眩,心道自己到底出身小门小户,哪里见过这等天家气派。

  “哦?这一馆可是皇子们读书的崇文馆?这一池……”轩辕意气风发地纵马向前。

  周玦用马鞭一指:“喏,那便是太液池。”

  轩辕微一蹙眉。

  顾秉留意到,立即给周玦使了个眼色。

  周玦立时反应过来,赶紧告罪,一旁却有人阴阳怪气道:“殿号长秋花寂寂,台名思子草茫茫。尚无人世团员乐,枉认蓬莱作帝乡。周相这池名取的虽美,寓意却不甚吉利呐。太液池本是汉武所建,本朝若是效仿了,他日可会有这个思子台?”

  这是在以戾太子映射轩辕冕!

  这下子别说周玦,就是顾秉的面色也是难看了起来,转身看过去,竟还是钟衡臣。

  他如今任太仆寺少卿,难怪会在此处。

  “放肆!”轩辕冷声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在这边借古讽今。看来让你去养马还未让你得了教训,也罢,伯鸣,即刻拟旨,钟衡臣降一级为礼部郎中,主管僧尼之事!”

  钟衡臣早已破罐子破摔,自端着他那不合俗流的潁川名士风度忿忿地退下了。

  “都是潁川士族出身,他与赵曼修真是云泥之别。”轩辕冷笑。

  周玦轻笑:“那您为何不说他与勉之同科,那才是真的一天一地呢。”

  顾秉摇头:“就别忙着拿我开心了,我看这池……”

  “就叫它太液池,也叫蓬莱池。”轩辕薄唇微抿,“就是要让天下人看好了,朕非武帝,冕儿也不是那温吞懦弱的刘据。”

  不管怎么说,那钟衡臣还是坏了一行人的兴致,只走马观灯得看了半个时辰,便作罢了。

  晚间,一行人暂歇在行宫,顾秉推脱身子不适,晚膳都未用便先行告退了,一个人闷闷地在卧房想心事。

  戌时左右,顾秉听得房门响了一声,便道:“来着何人,为何不通报?”

  轩辕拎着个食盒,施施然靠在门边:“小可不请自来,犯了顾相的忌讳,只求饶小可一命,他日结草衔环、定当报还。”

  顾秉一愣,赶紧起身迎道:“陛下!”

  轩辕揽过他,一同在榻边坐了。

  安义公公早将几案摆上,将食盒里的饭菜一样样取出来。

  见顾秉有些局促,轩辕温声道:“你那脾胃虚得很,在无胃口也用些。”

  顾秉笑笑,径自捡了些清粥小菜用了。

  本来这些年在轩辕督促下,顾秉身子可算是养好了些,可近来出于某些原因,却还是清减了。

  至于是何种原因,二人均是心知肚明。

  几案被宫婢收走,轩辕却并未提起驾,安义头都不敢抬地退了出去——朝政繁忙,顾相的身子亦不太好,故而在房事上陛下及其克制,往往每半个月行房一次,其余时间要么在中书省陪着顾相值夜,要么便是在寝宫与顾相相拥而眠。

  算算日子,离上次已过了二十余日了吧?

  顾秉心中也是有数,任凭轩辕将他往内室带去。

  自十五岁通人事,轩辕不敢说是御女无数,也算得其中高手,今夜极尽温存撩拨之能事,几番动作下来将顾秉折腾得几近昏厥。

  “陛下!”顾秉被顶得心慌气短,声音都带了哭腔,“秉知错了!”

  轩辕停下动作,俯下身贴在他耳边问道:“错在哪儿了?”

  他吐息温热,顾秉颈窝耳侧犹如被烧起来一般,哪里还有余力回话?

  顾秉满身大汗,犹如一条濒死的鱼。

  他久不答话,轩辕干脆抽出身来,只撩拨亲吻。

  顾秉被吊得不上不下,下腹的泻火一直烧到心里去,又是个最克己复礼的老实人,哪里做得出迎合之举、又哪里说得出相邀之语?

  当轩辕手指深入桃源之时,顾秉再无法忍受,啜泣道:“臣不该不信陛下……”

  轩辕顿住,看着他眼睛。

  顾秉眼神已然涣散,呢喃道:“臣也不该如后宫妃嫔一般,只念着保住冕儿的储位,忘了为人臣子的本分……”

  轩辕心中一酸,实在不想听他这等自贬之语,干脆深吻住他,又极温柔缠绵地将他送上绝顶。

  虚脱之后,顾秉将脸埋在轩辕怀里,眼泪却是止不住了。

  轩辕拥着他,只觉心疼,不由怒道:“全怪周伯鸣,没事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

  顾秉打断他:“与伯鸣兄无关,是臣……”

  轩辕裸着身子下榻,从哪里顺来一个密匣,取出个卷轴,直接打开扔在顾秉面前。

  朕临御廿载有余,内诛叛贼,外驱北狄,幸赖天地宗祀默佑,不致天下荡覆。朕御极以来,夙兴夜寐,经纬乾坤,不尝少懈。然朕幼治经典,永鉴兴废,深知朕非圣非贤,今已至耄年,日赴庸暗,深忧以老迈误国,累及生民,自当追踵尧舜,退政归闲。皇太子冕,慈俭仁善,孝悌勤慎,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望其上顺天命,下体民心,勿失朕望。

  “勉之,你听好了。朕的太子从前是,现在是,日后也只会是冕儿,”轩辕定定地看着顾秉,“一是因为他是元后嫡子,名正言顺;二是他本就是皇子中最出挑之人,江山大业交付予他,朕才安心;更重要的是,除去他登极大宝,不会有新帝善待于你。”

  顾秉顿首:“陛下龙体康健,定然万岁千年,怎会走在臣前面?何况陛下最是知臣,离了陛下,臣怎会苟活一日?”

  轩辕将他扶起重新搂回怀里:“待冕儿十八,朕便让他监国,带他及冠,朕便会直接传位给他。这密旨一会京,朕便交给冕儿。”

  顾秉眼眶又是一红:“臣今日方知何为感激涕零。”

  “你啊,就是心事重。如今可算是放心了?”轩辕点了点他的鼻尖,“方才累着你了,赶紧歇着罢。”

  顾秉点头,君臣二人一夜好眠无话。

  第二日,轩辕以和诸位阁老商议朝事方便为由,点了紫宸殿为寝宫,周玦还未来得及暗笑,便被轩辕寻寡找茬无数,见并未骑马的顾秉坐在马车内满面歉疚,才恍然大悟,回京后以代值夜十次的惨痛代价换得了帝王的宽宥。

  于是,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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