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裕森
著名葡萄酒专家
台湾东海大学哲学系毕业后，曾就读于法国葡萄酒大学侍酒师专业和巴黎第十大学葡萄酒经济与管理研究所，著有《葡萄酒全书》等十几本葡萄酒专著。身兼法国食品协会诚品葡萄酒讲堂讲师，Decanter杂志国际中文版的编辑顾问等诸多专业职位。
在上世纪90年代，跟许多葡萄酒爱好者一样，我也曾经担忧全球化的进程将摧毁分布在欧洲乡间、由葡萄农自耕自酿的小酒庄。全球化确实改变了葡萄酒的风味，现在国际风的酒款充斥全球各地的市场，不过，在标准化的时代，却同时让小酒庄的手感价值显得更加的珍贵。
不同于酒商与大型酒庄的专业分工，由葡萄农自酿的葡萄酒除了美味，还能因为多带一份手作的精神与温暖的人味，显得更加独特且迷人。受限于专业、设备与资金的缺乏，葡萄农酒庄酿成的酒也许不像专业大厂那般完美，但正因有所不足，有时反能更具个性，成为更能感动人心的葡萄酒。虽然这份不足也常会以大失所望收场，许多顶尖的小酒庄却一样能和出身尊贵的名堡与数百年基业的酒商们，同为带着光环的葡萄酒明星。
虽然经常强调自然与手工，但葡萄酒业已是高度专业分工的产业，从葡萄园的耕作、酒的酿造与培养到酒厂管理与营销，每个过程，都发展出专业的学科与部门。不仅是跨国的酿酒集团与四处采买葡萄酒的酒商，即使是只采用自家葡萄园酿造的独立酒庄，也经常聘任专业的团队来承担不同的工作。波尔多梅多克的顶尖城堡就是最佳典范，庄主大多是住在城市内的资产阶级，酒庄事务完全委任总管处理，而种植、酿造、公关、会计甚至园丁、厨房和管家也都有专业团队负责，另外也会聘任知名的酿酒顾问协助酒的调配，甚至连酒的销售都全部委由波尔多酒商代理。群策群力的目标在于无论好坏年份，都要酿造出最受好评的葡萄酒以卖出更高的价格。从技术的层面来说，专业分工确实大幅提高了葡萄酒的水平，即使是大量制造的廉价酒款也常能有美味可口的表现。但是，分工与更精确先进的技术控制在提升质量的同时，也常让葡萄酒少了一些人性，甚至失去灵魂。
葡萄农酒庄却完全不是如此。酒庄主大多是农民出身，在他们自己经营的小酒庄里，庄主和家人常常兼任酒庄内的大小事务，不轻易假手他人。相较于各有所长的专业团队，葡萄农常常如传统工匠般，一人独揽所有的制作过程，连销售都由家人承担。小酒庄的强项在于葡萄园，因为面积小，大多位于邻近的村子里，可以就近照顾，累积多代父子相承的经验，对每一片葡萄园都能有详尽精确的认识，更容易种出高质量的葡萄。其实，有好葡萄，不需要太复杂的技术与精密的设备，就能酿出精彩的葡萄酒。
在法国的勃艮第，因为葡萄园的面积很小，有很多这样的小酒庄，在当地，即使连世界级的明星酒庄如Coche-Dury、Armand Rousseau 或ClaudeDugat，庄主和家人都仍亲自入园耕作，而且自己酿造，一点一滴地做着需要劳动身体的工作，最后装瓶上市的葡萄酒背后其实就是庄主和他的家人。而对庄主来说，这些酒就如同自己怀胎生下的小孩一般，和他有着极为亲密的血肉相连关系。
葡萄农酒庄虽然浪漫，但却不一定是质量的保证，毕竟，各项全能的小酒庄主并不常见。因设备或能力不足，许多酒庄不见得能超越酒商的质量，更常随年份的好坏而有很大的落差。香槟区简称为RM的独立酒庄即是一例。不同于大型香槟厂有来自数百个村庄，以及数十个年份的基酒作为调配的原料，香槟区葡萄农自产的香槟只能采用自家有限的葡萄，可供调配的老酒也较少，若遇艰困年份，要酿造调配出均衡多变的香槟自然会比大酒商困难许多。但RM厂的魅力也正在于跳出香槟大厂透过调配掩盖缺点的商业思维，让每个年份或葡萄园真实地展露自己的特性。毕竟，你所认为的缺点，也许正是别人眼中的优点。但年产数百万瓶的香槟酒商却没有权利这么任性，必须以满足市场的品味为重。
相较于波尔多的风味深受国际酒评家的好恶所左右，勃艮第却能维持着非常多样的酒风，原因就在于当地有众多的葡萄农酒庄，因为产量非常少，有些酒款仅有数百瓶，只卖熟客，无须考虑大众品味，庄主在坚持酿造自己喜好的风味上有更多的自由，更不需为了取得更高的分数迎合酒评家的口味。全球化，甚至还让这些个性酒庄有机会吸引更遥远国度的爱好者，因产量实在太少，许多勃艮第葡萄农的酒款变得更加一瓶难求。
这样的价值观并非只存在于欧陆的传统产区，在纽西兰、澳洲和美国也有越来越多的小型葡萄农酒庄创立。不同的是，他们的庄主大多不是出身农民，却因向往小酒庄的生活风格，转而从事葡萄的耕作与酿造。专业分工与传统工匠并不必然是两个对反的极端，完美的工业制品与带着生命刻痕的手感制作，两者之间亦无高低之分，只是各自酿成了不同生命情态的葡萄酒。说一瓶好酒能感动人也许有些太矫情，但我必须承认，二十年来，让我觉得迷人，常缭绕于心的，经常来自有着独特个性，带着酿酒者精神的葡萄农酒庄，至于那些可口好喝，或者完美无缺的，却常常喝过即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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