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海阔五峰山——纪念李大钊诞辰133周年

一、爷爷

东面渤海、北倚燕山,五峰山矗立于河北昌黎。山自东向西排列有五座峰顶:望海、锦绣、平斗、飞来、挂月,环抱如屏。峻岭亘空、危岩壁立,林木丛深、鸟语花香,霞起云飞、海天苍茫,渺然人间、一览无尽。春来山花烂漫,夏时海风清冽,秋至彩叶飞舞,冬日雪映奇松,万千气象、一派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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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峰山李大钊革命活动旧址的李大钊雕像

沿着崎岖曲折的小路登攀而上,群峰的山腹间是一座小小院落——韩文公祠,李大钊先生自1907年至1924年或游览、或客居、或避难,多次来五峰山落脚,与山中守寺人等结下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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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峰山李大钊革命活动旧址——韩文公祠

1907年8月,年轻时的爷爷——18岁的李大钊赴天津投考北洋法政专门学校之后,经昌黎回家乡乐亭。他与同学结伴,第一次在雨中游历五峰山。一马平川的滦河冲积扇上长大的孩子,在久已向往的大山里尽情游荡。

1913年9月,在赴日本留学之前,李大钊再次与同学游五峰山。山中十日,游兴未尽。其间发生了山下日军杀害中国铁路警察的惨案,震惊了山上的青年。他在日后的《游碣石山杂记》中怒吼:“所与倭奴不共戴天者,有如碣石。”

1918年暑假,李大钊返乡举家迁京,此期间曾来五峰山避暑。面对苏俄十月革命和苦难深重的祖国,他继续钻研学问、思考社会的改造。潜心研究之余,写下《山中即景》等深沉优美的诗篇,抒发着对大好河山的热爱和对劳动人民深切的关心。

1919年7月至8月,李大钊携长子李葆华客居五峰山中。他随身带了许多马克思主义书籍,进山之后,除了埋头读书,就是伏案挥笔。天大的书房、海为墨水山作书案,在长天浩海之间巍峨挺起的五峰山上,酝酿光辉名篇。随后《再论问题与主义》《我的马克思主义观》相继发表。他引燃的天火照亮神州大地,日后终成燎原之势。

1924年5月,为了躲避当局的通缉捉捕,李大钊携李葆华乘夜出京,最后一次登临五峰山。韩文公祠不远的崖壁上有一处岩洞,相传曾是他藏身之处。作为中国共产党代表团的首席代表,5月底他辞别五峰山,秘密前往莫斯科参加共产国际第五次代表大会。

据云李大钊还在1917年4月、1920年2月、1920年8月以及1922年夏,领全家来到过五峰山。

五四运动之后有诗句流传开来,是当年爷爷的学生、北大哲学系罗章龙所作:

北大红楼两巨人,纷传北李与南陈;

孤松独秀如椽笔,日月双星照古今。

七十年后,我们曾经认真问过父亲李葆华孤松是指哪一棵树:韩文公祠山门前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松、“树下有一块长石板可以躺人”?或按有的说法,是平斗峰绝顶石缝中一傲视苍穹孤立不群的数百年松树?老人嘴角一动、沉默,显然想起更多。李大钊于1919年那次避暑之后启用“孤松”的笔名。这名字流露出他对五峰山的爱恋,以及孤身前往的决心。那时来往密切的朋友们,无论是探索变革的刚烈不羁的陈独秀,还是追随杜威实用主义的冷言冷语的胡适,都与他拉开思想距离。作为第一人,他不可避免地孤独而坚定。五四运动的总司令、中共中央总书记陈独秀自谦地评价:南陈徒有虚名,北李确如北斗。历尽人生波折的罗章龙对老师感情深厚。晚年他亲往万安公墓,表示身后要陪伴李大钊先生。

有人讲:前路茫茫,爷爷靠着赤诚的信念与一腔热血孤勇前进。这样的悲壮,更发生于数年之后。刽子手的屠刀已经高高举起,紧急撤离去南方的指示已经发出,他只是对焦虑的夫人平静地说:“这里的工作是这样重要,哪里能离开呢。” 联想不久后他《狱中自述》的从容豪迈,有谁能够知道他此刻埋藏于内心深处的思想?

十七年的守望与陪伴,爷爷的长女李星华讲,五峰山几乎成为李大钊的第二故乡。五峰山见证了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先驱、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的成长,五峰山以博大的胸襟、孕育了百年前震撼寰宇的惊雷。

一座海天之间横空出世的雄山、一株傲然挺立的孤松。

二、父亲

父亲和大姑李星华都提到过父亲随爷爷上五峰山的经历。

父亲10岁那年第一次上山。山中风雨阴晴、云雾遮障,有树林花草、石径和山间溪水,情趣盎然。古寺偏殿里父子各自研读、思考与笔耕;小屋的烟火和简单而可口的农家饭,还有给父亲带路的刘克顺家的大黑狗、陪他玩耍的大花狸猫、两只母鸡……这些,构成一幅幅美好的山居读书、多彩生活的画面。有惊无险的是,那猫咪还赶走窗下两只盘成团的大花蛇,想必这事是爷爷讲给大姑的。

五年之后再上五峰山,形势完全不同。白色恐怖下,是大山掩护了爷爷和父亲。待爷爷平安离开数日后,父亲才下山。15岁的孩子担心父母安危,也惦记着被借走的小说《镜花缘》。1925年1月爷爷回国,父亲还不忘提起“我的书呢”,爷爷说“留给在莫斯科东方大学的中国学生了”。

真正让爷爷喜欢的是五峰山上的水晶石。看书倦乏时,父子二人常到陡峭的山崖边找水晶石,还在泉水里泡脚、捉鱼。那时可以捡到不少水晶石,以至于接他们下山的同村人高树林心疼驮行李的小毛驴,爷爷只好舍弃多数石头、仅把最喜爱的揣在自己身上。北大红楼图书馆主任办公室的书柜里摆着一块很大的墨黑晶亮的水晶石,就是爷爷从五峰山捡来的最大最漂亮的一块。

很难说父亲没有受到爷爷的影响。他喜欢好看的石头,甚至从煤块堆里敲打寻找,给女儿讲矿石和生物化石的故事。从巴西给他带回来两块椭圆形的石头:一块是可以两半分开的鱼化石、一块可见有积水和气泡,他十分开心,一直收藏在书柜里。20世纪90年代周末我们去京西福寿岭一带爬山,常能捡回一些不大的水晶石给他,有白色的、有淡黄的,然后听他饶有兴致地讲点什么。

当年尹秘书听沈秘书讲过一件事: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疯狂的年代,在“四人帮”指使下,身为省委第一书记的父亲饱受摧残迫害。一次批斗大会上造反派把他的头部狠狠压向地面,在这生死已不由己的时候,他竟悄悄从地上捡起一块美丽的小石头放进口袋!此刻,从未向艰难与邪恶低头的他,莫不是浮想起了那棱角分明、晶莹剔透的水晶石,想起了昂首挺立的五峰山!

1932年9月,父亲任中共京东特委宣传部部长,迁安暴动失败后任京东特委书记;1935年7月任中共北方局和河北省委驻冀东代表,之后长期在晋察冀区担任组织部部长等职,成为全国最大的敌后抗日根据地——晋察冀根据地的主要创建者和领导者之一。只要中国革命和建设事业需要,他就会呕心沥血、全力以赴。在爷爷一代人开创的道路上,父亲在多个领域奋斗了八十年,足迹踏遍华夏大地。人迹罕至的高原、恣意横流的江海、贫困闭塞的山寨,凄风苦雨的征程,无论多么艰难、无论到哪里只要抬起头,他就能够远远望到那天边山影、那水晶石和云中的孤松。

为纪念父亲百年,挚友郑天翔老人写下当初在阜平大山中相处的情景,充满唏嘘与深情的回忆:

胭脂河里共捉鱼,段家沟边下围棋;

言简意赅多承教,严正清明是吾师。

父亲赤脚下河捉鱼——想想这是位一向寡言、避谈自己、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读着诗句,瞬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烽火连天的太行山、血色霞光的胭脂河,关联起小溪潺潺的自然、自在、自由的五峰山。

三、怀念

爷爷希望孩子们成为遇山不惧、逢海不愁的人;父亲却对我们说,爷爷好山、父亲好水;他爱大海。家乡乐亭大黑坨村,就在海滨。

五峰山百里之内,南面是爷爷的家乡、向东偏北是北戴河,近似等腰直角三角形,斜边是渤海的海岸线。1979年以后北京最热的日子里,年逾七旬的父亲只要可以排出时间,总要带上孙辈去北戴河度假十天半月。时光一年一年流过,随着父亲的衰老多病加上经不住空调环境,特别是做过肺部手术之后,最炎热的两周去北戴河简直成了年逾九旬的他躲避苦夏的“求生之策”。

在北戴河,父亲的主要活动就是看书,除了每天两次散步,下围棋也是一项不可缺少的活动。二十多年间在这里,我们遇到过很多父亲的老友、乡亲、部下、旧识新交,也遇到过分管经济、金融的副总理、国务委员、部长行长省长市长,除了问候、聊天,沟通情况、研究工作、反映问题、寻求帮助的人的确不少,涉及方方面面。在与爷爷有关的事情上,李运昌伯伯来谈关于向中央建议纪念李大钊,画册《李大钊》的负责人、专家来商讨编辑设计,乐亭的人来汇报纪念馆建设方案设想,秦皇岛的人来了解爷爷早年在卢龙、昌黎的活动,诸如此类。

那时,为了陪父亲、陪孩子,只要不出差我们必是周五晚上从北京赶长途汽车过去、周日下午坐火车返回。平时,孩子除了做作业、伴老人散步,也开始张罗些事儿、渐渐成了老人的拐杖:去中海滩宾馆食堂打个菜、向服务台传个话、买个小件、雨中从墙外小巷喊住叫卖螃蟹的小贩……五六岁的孩子做起事来总是兴致勃勃。有时也向老人讨要一毛钱、跑到路灯昏黄的保二路上、从街边挑选一些长米粒般的海螺壳穿成项串挂在脖子上,因为孩子知道天黑以后会便宜一点儿。

父亲身体尚可时,数次回大黑坨村。每次回村,看过爷爷的故居以及丁香树下大姑的坟墓,一定要去看望被父亲称为老姑的一位老妇人。那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奶奶盘腿坐在炕上,总是拉着父亲的手,透过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不肯相信:“你怎么老成个这?”她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的人与9岁的瘦男孩儿联系起来。

望着村子清静的街巷和皮肤黝黑、扬着笑脸的老乡,不禁想起父亲讲过暴动失败、在村里迎面撞上来抓捕他的警察,多亏乡亲掩护、死里逃生。这是在1934年正月十五凌晨。以后又得知,爷爷去世半个月后,家破人亡的奶奶带着孩子们回到村里,原先人人称羡的怀德堂冷若冰窖。因为死于非命,村中族人竟不允许将爷爷葬入家族墓地,毫不留情地把奶奶赵纫兰逼入绝境!世态炎凉,这是1927年的寒春。

2002年在北戴河休息时,在秦皇岛相关部门的安排下,我们陪父亲应邀访问卢龙一中。1905年至1907年,爷爷在这里度过中学时代,当时是永平府中学堂。古滦河河道上大片树林郁郁葱葱,田野里玉米高粱迎风摇曳,敦厚牢固的古城墙、巧妙的西门防御构造、矗立街口的精美的石刻经幢,一切都在夏日夕阳中闪闪发光。在蜿蜒伸展、尘土飞扬的大车道上,走来16岁的意气风发的乡下少年。登上永平府城头远眺,此情此景令我们百感交集、浮想联翩。

为了纪念爷爷,1985年夏天的五峰山,在韩文公祠对面的山坡上,隔着山涧建造起一座白色的李大钊石雕立像,父亲带孙女们参加了塑像落成仪式。二十多年后再访这里,发现风景区扩大、品质提升,增建了一座气势磅礴的巨型雕像,感觉与记忆中钱绍武教授创作的坐落于1989年唐山大钊公园里的相似。父亲登不动山之后,几次吩咐我们带孩子们去看看、回来给他讲讲。我们知道,他总在惦念那山。

爷爷讲过,“绝美的风景,多在奇险的山川。绝壮的音乐,多是悲凉的韵调。高尚的生活,常在壮烈的牺牲中。”父亲也离开了我们,而我们会渐渐地不能爬山。但是一代一代,追寻真理的步伐不会停止,就像浩浩长风、滔滔大海,就像巍巍五峰、青青孤松。

(本文为李乐群、张建国夫妇为纪念李大钊诞辰133周年而撰写的纪念文章。李乐群是李大钊的孙女,退休前为中国医学科学院阜外医院医生;张建国退休前为中国科学院空天信息创新研究院研究员)

本文原载于第1619期《北大校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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