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评梅:象牙戒指 | 晚宴 (外一篇)

2024-03-28 18:48
美国

石评梅(1902-1928),中国近现代女作家,“民国四大才女”之一。原名汝壁,因爱慕梅花之俏丽坚贞,自取笔名石评梅。1902年出生于山西省平定县,1919年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就读时即热心于文学创作。1923年9月在《晨报副刊》连载长篇游记《模糊的余影》。1924年与挚友陆晶清编辑《京报副刊.妇女周刊》。石评梅一生中创作了大量诗歌、散文、游记、小说,尤以诗歌见长,有“北京著名女诗人”之誉。作品大多以追求爱情、真理,渴望自由、光明为主题。小说创作以《红鬃马》、《匹马嘶风录》为代表。

象牙戒指

文|石评梅

记得那是一个枫叶如荼,黄花含笑的深秋天气,我约了晶清去雨华春吃螃蟹。晶清喜欢喝几杯酒,其实并不大量,仅不过想效颦一下诗人名士的狂放。雪白的桌布上陈列着黄赭色的螃蟹,玻璃杯里斟满了玫瑰酒。晶清坐在我的对面,一句话也不说,一杯杯喝着,似乎还未曾浇洒了她心中的块垒。我执着杯望着窗外,驰想到桃花潭畔的母亲。正沉思着忽然眼前现出茫茫的大海,海上漂着一只船,船头站着激昂慷慨,愿血染了头颅誓志为主义努力的英雄!

在我神思飞越的时候,晶清已微醉了,她两腮的红彩,正照映着天边的晚霞,一双惺忪似初醒时的眼,她注视着我执着酒杯的手,我笑着问她:

“晶清,你真醉了吗?为什么总看着我的酒杯呢?”

“我不醉,我问你什么时候带上那个戒指,是谁给你的?”她很郑重地问我。

本来是件极微小的事,但经她这样正式的质问,反而令我不好开口,我低了头望着杯里血红潋滟的美酒,呆呆地不语。晶清似乎看出我的隐衷,她又问我道:

“我知道是辛寄给你的吧?不过为什么他偏要给你这样惨白枯冷的东西?”

我听了她这几句话后,眼前似乎轻掠过一个黑影,顿时觉着桌上的杯盘都旋转起来,眼光里射出无数的银线。我晕了,晕倒在桌子旁边。晶清急忙跑到我身边扶着我。过了几分钟,我神经似乎复原,我抬起头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我对晶清说:

“真的醉了!”

“你不要难受,告诉我你心里的烦恼,今天你一来我就看见你带了这个戒指,我就想一定有来由,不然你决不带这些妆饰品的,尤其这样惨白枯冷的东西。波微,你可能允许我脱掉它,我不愿意你带着它。”

“不能,晶清!我已经带了它三天了,我已经决定带着它和我的灵魂同在,原谅我朋友,我不能脱掉它。”

她的脸渐渐变成惨白,失去了那酒后的红彩,眼里包含着真诚的同情,令我更感到凄伤。她为谁呢?她确实是为了我,为了我一个光华灿烂的命运,轻轻地束在这惨白枯冷的环内。

天已晚了,我遂和晶清回到学校。我把天辛寄来象牙戒指的那封信给她看,信是这样写的:

……我虽无力使海上无浪,但是经你正式决定了我们命运之后,我很相信这波涛山立狂风统治了的心海,总有一天风平浪静,不管这是在千百年后,或者就是这握笔的即刻;我们只有等候平静来临,死寂来临,假如这是我们所希望的。容易丢去了的,便是兢兢然恋守着的;愿我们的友谊也和双手一样,可以紧紧握着的,也可以轻轻放开。宇宙作如斯观,我们便毫无痛苦,且可与宇宙同在。

双十节商团袭击,我手曾受微伤。不知是幸呢还是不幸,流弹洞穿了汽车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车里不死。这里我还留着几块碎玻璃,见你时赠你做个纪念。昨天我忽然很早起来跑到店里购了两个象牙戒指;一个大点的我自己带在手上,一个小的我寄给你,愿你承受了它。或许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红叶一样的命运。愿我们用“白”来纪念这枯骨般死静的生命。……

晶清看完这信以后,她虽未曾再劝我脱掉它,但是她心里很难受,有时很高兴时,她触目我这戒指,会马上令她沉默无语。

这是天辛未来北京前一月的事。

他病在德国医院时,出院那天我曾给他照了一张躺在床上的像,两手抚胸,很明显地便是他右手那个象牙戒指。后来他死在协和医院,尸骸放在冰室里,我走进去看他的时候,第一触目的又是他右手上的象牙戒指。他是带着它一直走进了坟墓。

晚宴

文|石评梅

有天晚上,一个广东朋友请我在长安春吃饭。

他穿着青绿的短服,气度轩昂,英俊豪爽,比较在法国时的神态又两样了。他也算是北伐成功后的新贵之一呢。

来客都是广东人。只有苏小姐和我是例外。

说到广东朋友时,我可以附带说明一下,特别对广东人的好感。我常觉广东的民性之活泼好动,勇敢有为,敏慧刚健,忠诚坦白,是值得我们赞美的。凡中国那种腐败颓废的病态。他们都没有;而许多发扬国华,策励前进的精神,是全球都感到敬畏的。这无怪乎是革命的根据地,而首领大半是令人钦佩的广东人了。

寒暄后,文蕙拉了我手走到屋角。她悄悄指着一个穿翻领西装的青年说;“这就是天下为婆的胡先生!”我笑着紧握了她手道:“你真滑稽。”

想起来这是两月前的事了。我从山城回来后,文蕙姊妹们,请我到北海划船,那是黄昏日落时候,晚景真美,西方浅蓝深青的云堆中,掩映夹杂着绯红的彩霞,一颗赤日慢慢西沉下去。东方呢!一片白云,白云中又袭着几道青痕,在一个凄清冷静的氛围中,月儿皎洁的银光射到碧清的海面。晚风徐徐吹过,双桨摇到莲花深处去了。

这种清凉的境地,洗涤着这尘灰封锁的灵魂。在他们的倩影中,笑语里,都深深感到恍非人间了。菡萏香里我们停了桨畅谈起来:偶然提到文蕙的一个同学,又引起革命时努力工作的女同志;谈着她们的事迹,有的真令我们敬钦,有的令我们惊异,有的也令我们失望而懊丧!

文蕙忽然告我,有一位朋友和她谈到妇女问题说:“你们怕什么呢?这年头儿是天下为婆。”我笑起来了,问她这怎么解释呢?她说这位主张天下为婆的学者大概如此立论。

一国最紧要的是政治。而政治舞台上的政治伟人,运用政治手腕时的背景,有时却是操纵在女子手中。凡是大政治家,大革命家的鼓舞奋发,惨淡经营;又多半是天生丽质的爱人,或者是多才多艺的内助,辅其成功。不过仅是少数出类拔萃的女子,大多数还是服务于家庭中,男子负荷着全责去赡养。

因此,男子们,都尽量地去寻觅职业,预备维持妻妾的饱暖;同时虚荣心的鼓励,又幻想着生活的美满和富裕。这样努力的结果,往往酿成许多的贪官污吏。据说这是女子间接应得的罪案。

例如已打倒的旧军阀张宗昌,其妻妾衣饰杂费共需数十万。风闻如今革命伟人之妻妾,亦有衣饰费达十余万者。(这惊人的糜费我自然确信其为谣言无疑了。)——男子一方面生产,女子一方面消费。这“天下为婆”似乎愤怨,似乎鄙笑的言论;遂在滑稽刻薄的胡先生口中实现了。我们听见当然觉得有点侮辱女性,不无愤怒。但是静心想想,这话虽然俏皮,不过实际情形是如斯,又何能辨白呢?

试问现在女子有相当职业,经济独立,不让人供养的有几多?像有些知识阶级的贵妇人,依然沉溺于金迷纸醉,富裕挥霍的生活中,并不想以自己的劳动换取面包,以自己的才能去服务社会。

不过我自己也很感到呢!文蕙她们也正是失业者。整日想在能力范围内寻觅点工作,以自生活,并供养她五十余岁的病母。但是无论如何在北平就找不到工作,各机关没有女子可问津的道路。除非是和机关当局沾亲带故的体己人外,谁不是徘徊途中呢?意志薄弱点的女子,禁不住这磨炼挫折,受不了这风霜饥寒,慢慢就由奋斗彷徨途中,而回到养尊处优的家庭中去了。

这夜偶然又逢到胡先生。想起他的话来,我真想找个机会和他谈谈,不过事与愿违,他未终席就因有要事匆匆地去了。

原标题:《石评梅:象牙戒指 | 晚宴 (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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