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江树峰先生

【透红亭旧影】之三十

江树峰先生,在扬州师院的老一辈教师中,颇为令人难忘。

那个年代的大学中教授外国文学的课程很少,师院中文系执教的就是江树峰先生。据同事和弟子回忆,江先生上课总是衣履整饰,挟一皮包,风度翩翩,透出一些“洋”气。凡涉及作家名或作品中人物名,他都用英文板书。而他的课堂语言形象生动,发音讲究抑扬顿挫,时有戏剧表演风采,因而课堂氛围极好,吸引每个学生都听得入神,至今犹被传扬。

江树峰先生的传统文化功底也很深厚,他待人接物,侃侃而谈,时时洋溢着中国文人的书卷气。从1955年起,他还是扬州市政协的副主席、市文联主席,他出版了多本著作,书法和绘画也很有名气,尤为令人称道的是他的诗词,“善于从大处、高处、远处落墨,又以精致纤巧含蓄见长。”

江树峰先生是扬大文学院十大名师之一,也是位博学多才、通古明今、治学严谨、桃李满天下的学者和教育家。

——海滨 按

《回忆江树峰先生》

乔正康

我曾写过一篇短文,题目是《师恩永不忘,小事一二三》,记了李廷先、蒋逸雪、江树峰三位先生对我的教导。写罢仍觉意犹未尽,特别是江树峰先生,他是个多姿多彩的人物,留给我的印象尤深,今特补记数事,以为纪念。

(文革中,江树峰先生在扬州师院师生学习交流会上发言)

记得第一次见到江树峰先生是1958年岁末,读大一的第一学期,有一门必修课叫《毛泽东文艺思想》,授课的就是江先生。在扬州师院南大门东北侧的教学大楼,楼上有许多阶梯教室。江先生的课大概就是在楼下正面朝南的一个教室上,常常是上午第一节课,教室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中文系的全体学生。那个时候,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师的课,同学们都是早饭前先到教室拣前几排最中间的位置放好书和笔记本,然后去吃饭。江先生的课又是政治性强的课,同学们更是不敢怠慢。

(江树峰先生位列扬大文学院十大名师榜)

可是江先生住在城里,当时扬州还没有公共汽车,他身材魁伟,其时大概已有五十岁左右,从家里走到学校,再爬好多级砖阶到教学大楼,进教室时常常气喘吁吁,白胖的脸庞就会透出玫瑰色。这时,他往往脱下鸭舌帽,解开呢大衣,用折叠得很整齐的手帕擦额头上的汗,然后歉意地一笑,扫视一周,用略带扬州调的普通话开始上课。他讲的《毛泽东文艺思想》是以诠释毛泽东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主的,兼及一些文艺和文学的基本概念。当时没有教材,他也未发讲义,上课全凭记笔记。我记得他的讲稿写得很详细,讲课时离开讲稿“豁边”的话很少的。他念一段,然后再适当加以解释。前些年搬家,还看到当年听他课的笔记。用的是蓝横线大练习簿纸,一面写,比今天的A4纸还大一些。两节课90分钟,有时记下的笔记竟有30多页。

(江树峰先生曾经在此讲课的扬州师院文科大楼)

当时中文系的几位主讲老师都是学有专长、很有名望的名师,蒋逸雪、王善业、李廷先、李光信、孙龙父、谭佛雏、赵继武、章石承、洪式良、王楫等,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但江先生给我的印象比较特殊。别的老师,不管是从其他大学调来的,还是从著名中学(如扬州中学、苏州中学、泰州中学)调来的,他们的穿着打扮都比较适合时代特点,灰色列宁装或中山装,都有点“土”。江先生的大衣是呢制的西装式大衣,里面的灰呢中山装,料子很好,裁剪很合身,透出一些“洋”气。而他的侃侃而谈、待人接物,则洋溢着中国文人的书卷气。江先生不抽烟,课间休息时常从口袋里摸出润喉糖,剥去包装纸,放入口中,然后鼓着腮帮子笑咪咪地回答学生的问题。江先生讲话时喜欢上身前倾,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对方,发音讲究抑扬顿挫,糯糯的,很好听。

(江树峰先生书法)

江树峰先生那时还兼任着扬州市文联主席。文联的办公处在广陵路上,经国庆路到苏北电影院当中一个坐北朝南的院子里。文联那院子是经过改造的四合院,临街是门房,进了门是东西厢房,当时都是些办公室。正房很大,好像是五开间的旧式大厅改成的。东首一间是江先生的文联主席办公室,当中是会议室。西首一间原来也是办公室,临时放了几张木床,改作我们的工作室兼寝室。文联当时在帮助著名评话艺人王少堂整理扬州评话《水浒传》中的《宋十回》,江先生通过学校要了我和王伯泉等几个同学去当助手。对我们来说,这是很有意义的学习、锻炼机会,虽是仅仅两个多月,但常得到江先生的耳提面命,收获却是很大的。

(扬州评话《宋江》)

我们的工作很简单,一是对记录稿中漏记、错记的内容加以补充和改正;二是对评话中一些低级庸俗的内容加以修改。江先生主张:漏记的一定要补全,错记的一定要改正,要尽可能把王家水浒《宋十回》完整地呈献给读者;至于低级、庸俗的内容(主要是关于性和大小便、骂人的一些语言),则要多加讨论,慎重对待。因为评话本身是市民文学,不能弄得“雅”了影响其本来面目。当然,这些都要与王少堂先生商量,得到他的首肯。因此,那一段时间,我们就经常往返于书场、王少堂家和文联。到书场主要是感受气氛,核对记录稿;到王少堂家则是向他请教问题,协商修改文字,删减内容。江先生很忙,这些事主要由我们办,过一段时间,汇总了再向他请示汇报。

(扬州评话《武松》)

(扬州评话艺术家王少堂)

这里有几件小事值得记录。第一件,评话里有不少关于大小便的情节,武松杀嫂时有大段描写,虽然有些荒唐,但书场里气氛极其热烈。《武十回》正式出版时删了,王少堂颇不以为然。一次在他家里讨论这个问题,他认为大小便亦是“人性”,武松杀潘金莲时一刀捅进肚里,拔出时带出一块“屎橛子”,恰巧飞到王婆嘴里。虽然离奇,但惩办、丑化了恶人,未为不可。他还讲了一个故事:一次在里下河一带说书,听说当地郭姓弟兄二人,长曰郭七,次曰郭八,横行乡里,乡民敢怒不敢言。王少堂在说到闫婆惜倒马桶时,演说她双手搬着马桶(旧时苏北流行的木制便桶,上有大小两个木盖,比一般鼓形矮桶高三分之―),马桶里粪便晃动,发出“嚯七嚯八”、“郭七郭八”的声音,书场里顿时哄堂大笑。郭七郭八两兄弟待要发作,乡里一些长者也都会心地鼓掌,他们终于羞愧地离开了书场……后来我们在讨论有关大小便的内容时,就更多地从背景、作用等方面考虑是否保留了。

1950年1月20日出版的《苏北教育》创刊号,内有时在扬州中学任教的江树峰先生的文章

第二件是书中说宋江是“板籍良民”,我们觉得“板籍”不好解释,就请教江先生。江先生说,“应该是版籍”,版籍乃衙门用活字雕版正式印发的户籍簿,说宋江是“版籍良民”,是强调他是有正式户口的当地好居民。这样一讲,就使我们豁然开朗了。类似的例子很多,江先生十分博学,都能一一解说,不但使工作进度加快,也使我们学到很多课堂上学不到的知识和技能。

(江树峰先生在与师院中文系学生交流)

第三件事是江树峰先生不但关心我们的饮食起居,星期天要是他有空,还带我们去一些当时锁在深闺的扬州园林。这时候,他又是一个对扬州园林如数家珍的导游。他领我们去看湖南会馆(今何园)。那天,是先到会馆正门,跟门岗卫兵讲了他的身份,卫兵打电话进去核实后才让我们进去的。可见江先生为了带我们来,事先已经办理过手续。江先生当时在扬州也是社会名流了,既无轿车又不用秘书为其服务,等待放行过程中不卑不亢的风范,至今历历如在眼前。

(江树峰先生与孙蔚民先生等合著的《扬州名胜》)

我们进了大门后,先看到的是一个高大的楠木厅,正门檐下好像有慈禧太后赐给当时屋主人的匾额,上面的字记不得了。当时这个楠木厅是仓库,里面可能放着军用物资,没能进去。然后转到东侧的大假山,即著名的“片石山房”。江先生说这可能是明末大画家兼造园叠石专家石涛留传于后世的唯一真品。当时江先生讲了不少话,但由于是在禁区(军分区首脑驻地),他总是压低声音,我们就有点惶惶然,加上当时我们对园林建筑一窍不通,所以他的精彩介绍,至今都不记得了。只是他说到得意处,声音便高了,然后像想起了什么,用食指挡住嘴,小声而神秘地说:“这是禁地!多可惜呀,藏在深闺人未识!”他这个形象就像用刀刻在我的心上,至今十分鲜明!出园后,江先生对我们说,他多次建议政府修缮这处园林,向游人开放……如今何园全部开放了,整修得亦很好。江先生虽已仙去,在天之灵当可含笑了!

我最后一次见江先生,是1962年夏毕业的时候,大概是去向江先生辞行吧。在早期讲《毛泽东文艺思想》后,除了在文联的一段聆教,江先生还教过我们《外国文学》。讲外国文学,江先生的课就很生动形象了,除了抑扬顿挫的语调、丰富多彩的内容,还常常手舞足蹈,引得我们哈哈大笑。

(江树峰先生著作《苏联文学小史》)

那天晚上,同去的还有一位同学,我记忆里好像是薛龙宝同学,他是外国文学课代表。但我向他求证时,他说也记不真切了。江先生的家当时在旌忠寺文选楼西北一条横巷里,坐北朝南一个独立小四合院。大概是新房,廊柱都是本色的。一进门就看见江先生躺在藤椅上休息,旁边一个小方凳上放着茶壶和收音机(这在当时要算是高档商品了),他手里摇着一把大芭蕉扇,只穿了一条白色短裤。当时江先生没戴眼镜,黑暗中一下子看不出我们是谁,我们报了名字,他即刻跳起来进屋搬凳子,一边说“好,好,好,快坐快坐”,一边喊师母切西瓜。但是先生很洒脱,不拘形迹,并没进屋去穿衣服。这倒使我们忐忑的心平静下来。那晚上,他说得最多的是要我们“清白做人,认真做事……”

(江树峰先生书法)

我到山西工作以后,18年间未回过一次扬州。我从雁门关所在的代县回上海,路上要转两三次车,费时两三天,来回就占去探亲假的一半了。后来调到太原,在山西教育学院中文系任教,回上海也得两天一夜。探亲假仍只有14天。山西是革命老区,加上当地人很少有外出的经验,所以有关领导执行政策非常严,十四天探亲假一天不能多!顶多再请一周假,这是对我这个“有贡献的知名人士”除了每月特供三斤大米以外的特殊照顾了!所以,我没能到扬州去看望过江先生及诸位师长。1980年回沪工作,遵江先生的教导,“清白做人,认真做事”,早七点到校,晚十点冋家,也未能专程回扬州看望先生及诸位师长。后来,听说先生被接去了北京。

2002年我回扬州参加扬州大学百年校庆,听说江树峰先生已经仙去,只见到李廷先先生、曾华鹏老师……而今,我也年过八旬了,然而我的心仍然年轻,像1958到1962年间站在江树峰先生和诸位师长面前的学生,江先生和诸位师长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如果到了那一天,我愿意去深爱的瘦西湖、禅智寺,追随江先生和诸位师长,接受先生们的耳提面命,直到永远……

乔正康,扬州人,扬州师院中文系1962届(首届本科)毕业生,曾任山西代县教师进修学校副校长、山西省教育学院教师,上海市商业学校校长,已退休。

(文见7月27日出版之扬州广电壹周刊之揭秘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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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海滨

江树峰(1914—1993),男,汉族,1914年6月生,江苏扬州人。原名江世伯,字达臣,笔名隐琴、南鸿,别署广陵客、京华梦翰斋主人。诗人,教授。青少年时代便接受进步思想,由此而走上革命道路。1941年主持新四军东进后的《东南晨报》(《江海报》前身)。新中国成立后,曾任扬州市政协副主席、市文联副主席、市政府委员、市人大代表、江苏省文联常委、省作协理事等。

1952年苏北师专成立,江树峰为首批来校的教师之一,讲授外国文学课程。并在中国语文科兼课,讲授苏联文学。1959年调扬州师院中文系,主讲外国文学欧洲部分。晚年参与发起成立中华诗词学会,任中华诗词学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任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理事。

出版著作《苏联文学小史》、《水浒的好处》,发表论文《从<红与黑>看斯丹达尔的世界观》、《论“莎士比亚化”》等。出版诗词集《梦翰诗词抄》、《江树峰诗文选》、《江树峰文集》。在中文系任职期间,担任外国文学教研组主任,当选扬州市第五届人民代表(1963)。

(晚年的江树峰先生)

(上图为江树峰先生部分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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