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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度】张金梅:外祖父

原标题:【1度】张金梅:外祖父

外祖父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多年了,但他老人家生前和我们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还历历在目。

打我记事起外祖父就是孤身一人住在那间破败的小东房里。记忆中的外祖父六十多岁,大个子,有点驼背,稀疏的头发,白胡子。夏天是一件白粗布坎袖马褂,一条蓝粗布大裆裤,打着裤腿;冬天则是一身深蓝色的棉衣。棉袄的扣子是山桃核。因为穿的时间长了,桃核磨得光洁透亮,有的已经没有了纹路。

英年丧妻的外祖父虽不是精明强干,但他一个人也支撑起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家,陆续给舅舅们成了家,两个女儿也相继找了像样的人家。于是,外祖父在完成了一个父亲该完成的“事业”后,一个人寂寞孤苦地居住在那间小东房里。

每年春天外祖父总要孵一窝小鸡喂养着,其实哪是喂养啊,全凭老天爷照顾。因为外祖父给生产队放羊,早出晚归,中午拿干粮野外“就餐”,根本没有机会喂养它们,刚出生不久的小鸡就只得跟着妈妈外出去觅食了。主人的无奈也造就了这窝小鸡自食其力、独力打拼的能力,它们一早跟着妈妈牛圈门口找虫子吃,碾道里找小杂粮,渐渐地越走越远,到河滩捉蝌蚪,逮蚂蚱。好在有鸡妈妈的保护,小鸡也很少丢失。太阳落山了,老母鸡奓着翅膀一路“咕咕”地叫着,招呼着儿女们,路经村边的小池塘喝饱了水,便欢欢喜喜、叽叽喳喳地回窝歇息了。说到窝,其实就是外祖父屋檐下放着的一个破篓子,里面衬着厚厚的莜麦秸。鸡妈妈搂着二十多个小鸡崽就在那儿过夜,好在是在夏天,院子里并不冷。

雨天,外祖父便用几根木棍支一个小凉棚,上面盖上一张破席头,再随便扔几块废旧塑料布,小鸡们也就不会淋雨了。外祖父放羊回来,会掬一捧莜麦撒在地上,老母鸡带着小鸡们飞下来,饱食一顿后在地上擦干净嘴巴,再陆续回窝里安静地休息。

外祖父每天放羊回来草草地吃了晚饭,没事干,便常去西院面换家听收音机播放的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岳飞传》。面换两口子四十多岁,人很随和,也热情。面换和外祖父是本家,我们叫他面换舅。外祖父去的次数多了,难免人家嫌弃,但外祖父是个很实诚的人,人家含沙射影的说辞他根本听不懂。后来面换家的小儿子一看见外祖父去了,便赶快把门栓插上,趴在窗户上叫骂着:“白毛老汉又来了,俺娘说嫌你尽放屁,好臭,好臭。”外祖父在门外转悠了一会儿,便自讨没趣地走了。但时隔两天外祖父又耐不住了,每天听惯了,听了上回,还惦记着且听下回分解。为了少招人嫌,外祖父每次去都是很识趣地蹲在地上听,尽管烟瘾很大,但也克制着不敢抽。那次母亲有事去面换家,碰巧看见外祖父坐在门槛上听,边听边给面换家编笊篱。娘看了,很是心疼,于是私下劝说外祖父以后少去年轻人家。外祖父不吱声。后来外祖父挑选了一对俊俏的黄草鸡给面换家送去。面换媳妇接过那两只黄鹂般的小草鸡高兴得花枝乱颤,嘴巴甜得像抹了蜜:“大伯这可是见外了,收音机就是让人听的,别不好意思。”老实憨厚的外祖父便又不间断地天天去听收音机。没办法,在临近过年的时候母亲托人给外祖父买回来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外祖父高兴得像个孩子,捧着收音机不让我们摸:“这可是个好东西,千万不能弄坏了。”

冬至到了,天冷得很,外祖父把所有的公鸡全杀了。一口六号的大锅里煮着,外祖父坐在灶前不时添着柴,悠闲地抽着烟。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大黄狗围在灶台前摇着尾巴转来转去,门外二姥爷的两头小白猪则拱着那堆鸡毛找鸡肠子吃,不时哼哼吱吱地撕咬着。母亲盘腿坐在炕上给外祖父缝补着衣服,我们兄妹几个和舅舅家的孩子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玩得很是开心。太阳落山时,鸡肉出锅了,捞了满满一斗盆。母亲拣好肉拾了一小盆悄悄藏在面瓮里,等外祖父日后解馋。外祖父看见了,又倔强地端了出来,说:“孩子们一年到头见不到半点荤腥,今儿让孩子们吃个饱。”我们像一群小狼崽子似的围在斗盆边,一人手里举着一条鸡腿高兴得像过年似的。外祖父坐在炕头上,炕头烫得不敢摸,母亲给他屁股底下衬了个拍子。外祖父也是格外的高兴,倒上半碗老白干,大块大块地吃肉,大口大口地喝酒,一副很幸福、很满足的样子。

我们家孩子多,一条炕根本睡不下。所以我被发配到小东房里和外祖父做伴。外祖父家虽然没有火炉,但柴火多,每天小炕烧得热乎乎的,睡着真舒服。每天我早早地就钻进被窝里了,只要我一躺下,外祖父便吹灭了煤油灯,口中念叨着:“一斤煤油好几毛钱,点灯也点不起。”外祖父边听收音机边抽着旱烟。外祖父点烟不用火柴,用的是两块火镰石,一手拿着两块火镰石“咔咔”地使劲碰撞,便见火星四射。外祖父赶快把装满小叶烟的烟锅凑过去,嘿,很神奇,猛吸几口,烟居然真的点燃了。几锅子烟抽完,多半已是十点多了,外祖父才慢慢躺下。有时半夜睁开眼,看见外祖父正在灶上忙着烙山药烙饼呢。看见我醒了,外祖父给我枕头上放一张饼子,瓮声瓮气地说:“吃吧,热乎乎的。”我双手捧着饼子香甜地吃着:“姥爷你怎不睡?”“姥爷人老了,觉少了,睡不着。”外祖父边往干粮袋里装饭边说。

夏天,外祖父放羊回来总要背一大捆柳条。阴雨天羊群不能上山,外祖父便坐在门洞里编筐,编篓子,编笸箩。外祖父的手艺很好,编的筐可漂亮了,大的、小的、扁的、圆的,有三系筐,也有单系筐。偶尔也要编粮囤,大得不得了,能装七八个小孩子。整整一个夏天,外祖父编了好多好多的筐篓,小西房里堆得满满的。

每年杏子成熟的时节,川下的大表舅便会用毛驴驮着杏子来我们村换山药。大表舅是姑姥姥的儿子,外祖父的亲外甥。早些年,川下穷得厉害,没粮吃,姑姥姥常年带着大表舅住在外祖父家,为外祖父拆洗衣物、炒莜麦、砸面、磨山药,操持家务。大表舅还是吃二姥姥的奶长大的呢!所以外祖父和二姥姥、二姥爷待大表舅也特别亲。大表舅把两篓子杏卸了,开始招揽生意了。外祖父则一声不响地牵着大表舅的驴到南河滩放去了。母亲也急急地赶出来,和大表舅打了招呼,并叮嘱中午在我们家吃饭。

起晌时,两篓子杏也几乎换完了,大表舅用草帽兜了些许杏子来我家吃饭。杏子倒在炕上,我们高兴地抢着吃,大表舅一边吃饭一边和娘唠着。饭是莜馍馍、炖鸡蛋,大表舅吃得很香,一个人吃了半笼屉莜面。吃完了摸摸嘴巴,打了个长长的饱嗝笑着说:“哎呀!表姐,长这么大数今儿这顿饭吃得香。你的手艺好,那莜馍馍真格儿是小、薄、软、颤、筋。以前只听过,没见过。今儿见了,也吃了,好得日怪。”母亲谦逊地抿嘴笑笑:“哪有你夸的那么好,你赶了二十多里的路,敢情是饿了,吃着也就香了。”大表舅小坐一会儿,说要去外祖父家看看,顺便就从那边走了。我们和母亲送大表舅至门外。

大表舅来到外祖父门口,碰巧外祖父刚放驴回来。驴肚子吃得鼓鼓的,背上还驮了两大捆青草。大表舅高兴地接过缰绳:“大舅还没吃饭呢吧?”外祖父笑笑说:“不着急!”此时母亲已经给外祖父用笼布提来了莜馍馍。外祖父面朝外,坐在门槛上吃。大表舅说:“大舅,今年的筐编的多不多?我拿几个筐。”外祖父用手指了指小西房说:“多着呢,挑去吧!”大表舅进了小西房,用细梢绳拴了六七个柳条筐和白皮小笸萝,筐里还放了三几把笊篱,乐呵呵地前面走了。二姥爷给大表舅装了半洋面袋子豌豆,肩头上挎着,和母亲送大表舅到村口,并一再叮嘱冬天农闲了一定送姑姥姥来过冬。大表舅感激地点头称是。

人送走了,二姥爷和母亲返了回来。二姥爷一进院就骂开了:“日他妈,看看那个‘好外甥’,好吃好喝款待着,走的时候大筐小筐挎了一嘟噜。他就不知道给他大舅辣辣儿吃根韭菜,软软吃个杏儿?唉!外甥那种东西没良心,不如条狗!”说着探前身子问外祖父:“整整放了一晌午驴,你外甥给你个杏儿吃没有?”外祖父头也不抬只顾吃饭:“人家川下不比咱山上,艰难着呢!吃那干啥?”母亲眼泪汪汪地为外祖父揪了揪袄儿领,感慨地说:“老实人不懂得委屈,不懂争高下,俺爹不计较,不计较。”二姥姥正从茅圊里出来,手提裤子接过话来说:“孩子们年轻不懂得,哪怕是一碗杏儿,你叫你大舅尝尝,山上的人吃个稀罕儿。”外祖父木讷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后来外祖父渐渐老了,生产队也不再用他放羊了。冬天外祖父常常和几个老人坐在黑板报前晒太阳,不时手搭凉棚向南眺望,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俺们二女一年多了也没来!”“想二闺女了?”旁边的白孩娘问。“俺孩挺可怜,川下没地种,孩大娃小吃不饱。”中午了,估摸着母亲饭熟了,外祖父回到我家吃了饭,靠行李垛鸭子窝脖睡上一下午。太阳落山了,外祖父也该回去烧炕了,母亲给外祖父带了饭。

那年冬天外祖父身体一直不太好,天天在我们家吃饭。也就是那一年冬天的腊八,我们搬离了石瓮村,回到了西口头。走的那天,母亲哭得泪人一般,紧紧地抓住外祖父的手说:“爹等着我,我回去安顿安顿就来看你。”外祖父红着眼圈送我们到好远好远。听人说外祖父回去后在大柳树下整整坐了一天,后来再没出过门。再后来外祖父就病得起不了炕。年后托人捎来话,母亲和二姨买了葡萄和罐头急急赶去,侍候了十来天,外祖父便与世长辞了,享年六十九岁。

外祖父的丧事很简单,但来吊孝的人很多。尤其是大表舅,还特意带来了外祖父生前爱喝的二锅头,哭得很是伤心。

A

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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