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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襄与袁荃猷:琴瑟和鸣的岁月波澜不惊

中国人谈恋爱,总是隽永的。张生见了崔莺莺,魂灵儿去了九霄云外,却只敢在红娘跟前放肆“小生未曾娶妻”;贾宝玉对林黛玉表白,不过是一句“你放心”;王世襄送给袁荃猷的表白信物,是一盆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太平花。

很长一段时间,大家对于王世襄先生的评价,是“京城第一玩家”。对于玩,王先生确实做到了天赋异禀,据说,他八岁便能“飞檐走壁,爬墙放鸽子。一根轰鸽子挂着红布条的竹竿上下翻飞,打得房檐无一瓦全。”上美国学校,口语流畅,本来颇得老师欢心,结果写作文,一连几个礼拜主题都是鸽子鸽子鸽子,老师气得把作业退回,评语是:

“汝今后如再不改换题目,无论写得好坏,一律给P(poor,不及格)。”

他养狗玩葫芦养鸣虫,后来又恋熬鹰捉獾。陈梦家和赵萝蕤婚后住在王家隔壁。某日深夜,忽听有人叫门,声音嘈杂,赵萝蕤和陈梦家吓坏了,以为是强盗,接着听到一连串的疾行声、嘘气声,随即寂然。次日才知道,原来是王世襄牵了四条狗半夜去玉泉山捉獾,拂晓归来,无人应门,只好越墙而入。

赵萝蕤说,所谓业荒于嬉,说的就是王世襄。

这当然是好朋友之间的玩笑话,玩虽玩,其实学问没耽误。王世襄进燕京,开始读的是医学,结果主课门门不及格,幸好选修课分数高,于是转到文学院国文系。这下如鱼得水,成绩好(还经常帮同学完成诗词作业),毕业之后,考取了燕京的研究生,研究中国画论。1941年,王世襄拿到了硕士学位。

袁荃猷就是在这时进入王世襄的生活的。

 01 


袁荃猷是“琴奴”王世襄的夫人,她远不如文博大家王世襄先生著名,但大家都知道她是俪松居真正的主人,袁荃猷指尖的“流水”是王世襄先生的魂魄。

袁荃猷先生与王迪大师同门,均出自管平湖先生门下。

管平湖和他的弟子们

照片前排左起:许健、管平湖、郑珉中

后排左起:王迪、沈幼、袁荃猷

袁荃猷自小学习书法、绘画和古琴,温柔贤淑却不迂腐,凭借自己的才学考入了燕京大学,并结识了王世襄,两个颇具才情的青年就这么相恋了。

然而相恋不久,因为时局动荡,北平沦陷,燕京停学。王世襄南下辗转至川蜀,两人不得不面对分离。离别前,他送给了袁荃猷一盆太平花。

分隔两地,王世襄写了很多信给袁荃猷,然而只收到两封信,其中一封这样写道:

你留下的太平花我天天浇水,活得很好,但愿生活也能像这太平花。”

无需多言,寥寥数语已道尽深情与期待。

1945年,抗战胜利,王世襄立刻从重庆回来,到了北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袁荃猷家看她,并将一对红木圆盒送给了她。嵌在盒盖上的火绘葫芦片,是他亲手做的,盒子里面放着代表相思的红豆。

袁荃猷说:这是我们的定情之物。

王世襄送给袁荃猷的红木小圆盒

1945年10月底,王世襄回到北京;

1945年12月,王世襄和袁荃猷正式结为夫妻。

王世襄在《告荃猷》中写道:“携手登阜丘,叠石不能阻”,而在往后的日子,无论经历怎样如叠石一般的磨难,两人始终不曾放弃彼此。

结发与夫妻,恩爱两不疑。

袁荃猷的奶奶曾经跟小荃猷讲过一条家规,说他们家的女孩子“不可入门房,不可入下房,不可入厨房”。

袁荃猷和王世襄结婚之后,王世襄很快发现,这位太太真是妙不可言,除了琴棋书画外,其他全不会。据说家务活仅限剥蒜,到了剥葱就不行,一根葱可以层层剥光,剥完发现什么都没有,于是埋怨老王:

“你是不是不会买葱,为什么葱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荃猷有时候想进厨房帮帮手,佣人张奶奶一会儿说:别让油溅了裙子!一会儿说:别让刀切了手!荃猷只好退出,不捣这个乱了。

新婚燕尔,却很快劳燕分飞,他们连蜜月也没有过。彼时的王世襄,一心都在追缴文物上。他离开北京前往日本,追缴了多项文物,他在回忆文章中说:

整整一年中,我们都一心放在侦查追缴文物上。当我将德侨杨宁史非法购买的青铜器目录抓到手中,并把编写图录的德国学者罗越带到天津与杨对质,使杨无法抵赖时,荃猷和我一样地喜悦兴奋。又当杨谎称铜器存在已被九十四军占领的天津住宅中,尔等可以去寻找查看,而九十四军竟不予理睬,多次拒绝进入,致使工作受阻,陷于停顿时,荃猷又和我一样忧心忡忡,束手无策。

——王世襄 ,《锦灰不成堆》之“集美德于一身”


荃猷对于王世襄做的所有事情,只有两个字:支持。

某月月底,赶上儿子王敦煌的奶粉吃完了,鸽子的高粱也吃完了。王世襄说,“手里的钱买了奶粉买不了高粱,买了高粱买不了奶粉。我是买奶粉呢,还是买高粱呢?”两个人商量,觉得要是借钱买奶粉还算开得了口,要是借钱给鸽子买高粱,那就太不像话了。最后决定,把仅有的钱买了高粱,借钱买奶粉。

她的衣服,破了缝一缝,褪色补一补。他本来给她去鼓楼大街买内衣,结果半道上,看见喜欢的藏传米拉日巴像,买了回来,内衣忘买了。荃猷见了,却欢喜说:

“要是我也先把他请回来,内衣以后再说。”

他们的朋友郁风说:

说起袁大姐这位主妇真够她为难的,家里已经塞满各种大小件不能碰的东西,她的吃喝穿戴日用东西东躲西藏无处放,而王世襄还在不断折腾,时常带回一些什么。她常说累得腰酸背痛连个软沙发椅都没得坐(因为沙发无处放),家里全是红木凳。但是我了解她的抱怨其实是骄傲和欣赏,而绝不是夫唱妇随的忍让。

——张建智,《文博玩家:王世襄传》


王世襄被故宫派去美国,彼时,她正得了肺结核,到协和医院检查,林巧稚说有空洞,必须要卧床至少一年。大家都说,这病有危险,不可远行。只有荃猷说:“没关系,你去吧,家里也有人照顾我,父亲(指王世襄父亲)还常常翻译法文小说给我听。”

他走的第二天,她的日记是这样的:

今日父亲买一筐杨梅,大吃。可惜畅安已走,念他。


他亦念她。

“我的一生过得很幸福,因有荃荃相伴!”

袁荃猷唤丈夫畅安,王世襄唤妻子荃荃。

 03 

王世襄一生头衔桂冠无数:书法家、火绘家、美食家、美术史家、中国古典音乐史家、文物鉴定家、民俗学家、收藏家、国家文物局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研究员.....可所有都比不上他自封的两个字:“琴奴”

皆因袁荃猷喜欢弹琴,造诣极高,每每抚琴时,王世襄便在一旁聆听,如痴如醉,久而久之,便自称“琴奴”。

荃猷喜欢抚琴,王世襄看到好琴,愿意卖各种细软,为太太的爱好掏钱。1948年,为了买“大圣遗音”古琴,王世襄以饰物三件及日本版《唐宋元明名画大观》换得黄金约五两,再加翠戒三枚(其中一枚为王世襄母亲的遗物),才购得此琴。在《自珍集》里,他这样说

“唐琴无价,奉报又安能计值,但求尽力。”

袁荃猷师从古琴大师管平湖习琴时,正缺少一张合适的琴案,王世襄特地去寻了一件明式黄花梨平头案,在管平湖先生的指导下改制成琴案,供妻子弹琴使用。

古琴坏了,荃猷着急,王世襄请来青铜器修复专家高英先生为它制作了铜套,请了法篆刻家金禹民先生便在铜套上镌刻道:

“世襄荃猷,鬻书典钗,易此枯桐”

管平湖先生调了漆灰,把铜足套牢牢粘在孔里,笑曰:“又至少可放心弹五百年了。”

袁荃猷先生系江苏松江人。在燕京大学和辅仁大学学过教育。于1947年与张伯驹、管平湖、王世襄等一同发起组织北平琴学社,与溥雪斋等经常琴会雅集。袁荃猷除了王世襄之外好像没给什么人弹过琴。


90年代之前,在中国学弹古琴的人很少。袁荃猷参与制作了古琴专用的琴桌,并接待了许多海内外来京的琴家,袁先生亦曾研究过古琴的琴囊与丝弦。

“人生最高的生活境界,在于格调和品位。”

袁荃猷曾与管平湖先生一起对嵇康的《广陵散》古谱进行了考证。而此时正值王世襄先生被打成右派,家中最为艰难的时期。

荃猷认为古琴是“道具”,不是取悦于人的“艺具”。弹琴是要使人的心性、举止符合“礼”的形式。教学生古琴是磨心性,不仅仅是传技法。

 04 

王世襄的前半生,可谓春风得意,恣意潇洒,然而从1952年开始,他却屡屡遭到命运的玩弄。

先是因为追回国宝的事情被猜疑审查,前前后后关了一年多;好不容易证明清白,却被故宫一纸公函开除;随后又经历了抄家下放,牧牛、放鸭、养猪、种菜、插秧……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苦也吃过。

经历种种不公苦难,王世襄的好友黄苗子曾说:“你怀里的蝈蝈,都比你一生幸福温暖”,但王世襄却只轻描淡写的表示:“我的一生过得很幸福,因有荃荃相伴!”

在遭遇下放和袁荃猷分离时,王世襄知道妻子担心,亲手制作了一个小扫帚寄给了她——敝帚自珍,尽管被弃之如敝帚,亦当自珍。

 04 

1973年,经历了二十余年风风雨雨的王世襄终于再次回到北京。

那个时候的他已年近花甲却笔耕不辍,将半生所思所得所感写文著书,包括蟋蟀、鸽子、大鹰、獾狗、掼交、烹饪、火绘、漆器、竹刻、明式家具等等。

《髹饰录解说》是对我国现存唯一的漆工古籍《髹饰录》的注释、讲解;

《中国画论研究》上起先秦,下迄清季,全览中国画论发展历程;

《北京鸽哨》将民间工艺品鸽哨,作为专门的一种民间收藏来深刻研究,元元本本,细道其详;

《谈匏器》《说葫芦》救活了我国这一独有的传统工艺,现在已有不少人从事生产;

《明式家具研究》被誉为明式家具的“圣经”,是中国古典家具学术研究领域的一部里程碑式的奠基之作;

《锦灰堆》汇集家具、漆器、竹刻、工艺、则例、书画、雕塑、乐舞、忆注、游艺、饮食、杂稿等十二类,被誉为大俗大雅的奇书,也成为从事收藏和鉴赏者的必读数目.....

启功先生曾指出:他(王世襄)不但不曾丧志而是立志。他将古今典籍、前辈耆献、民间艺师取得的和自己几十年辛苦实践相印证,写出了这些已出版、未出版、即将出版的书。可以断言,这一本本、一页页、一行行、一字字,无一不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注脚。

2003年,89岁的王世襄获得荷兰克劳斯亲王基金会,用以表彰跨文化交流领域杰出成就的最高奖:没有他,一部分中国文化还会处于被埋没的状态。

而在这一过程中,皆离不开袁荃猷背后的支持,为他绘制线稿,编辑校对。王世襄后来在书中写道:

近半个世纪,共编撰出版近四十种书,其中每一种她(袁荃猷)都付出了精力和劳动....荃猷为我的明式家具专著及论文绘制的线图,总数几达千幅....我曾延请工艺美院家具系毕业的高材生及家具厂家的绘图师,但所绘均难符合要求。荃猷则竭尽全力,从头学起,勉强承担这一任务直到能完全达到要求。

《明式家具研究》中所有插图线稿,都是由袁荃猷绘制,从简单到复杂,从入门到精通。

卡子花栽榫

衣架墩座结构

霸王枨结构

 05 

2003年秋天,相濡以沫近60年的妻子袁荃猷先他而去。王世襄写了连写14首《告荃猷》,字字泣血,句句断肠。

年年叶落时,提筐同拣拾,今年叶又黄,未落已掩泣。

我病累君病,我愈君不起。知君不我怨,我痛无时已。

昨夜见君来,谈笑皆自若,言甫就医归,病痊可勿药。梦醒喜成悲,涕泪枕边落。何如不复醒,梦里常欢乐。

王世襄先生对古琴的收藏多少含有“爱屋及乌”的意思,家中藏有的几床传世名琴,都是夫人袁荃猷学琴、抚琴的日常用器,古琴也成为他们夫妻几十年恩爱生活的见证。

袁荃猷走后,王世襄很少出门,也不喜多与人交谈,总是在家里静静看着妻子为她刻的一副“大树图”——粗壮的树干,圆形的树冠,丈夫一生所爱的15项玩好,像果实般藏于树冠。王世襄不忍睹物思人,便将家中所存古琴连同与夫人共度几十岁艰难时光的古琴、铜炉、佛像、家具、竹木雕刻、匏器等各种珍藏尽数释出。“由我而来,由我而去”,这一场散尽更像一种仪式,为告慰天国那位曾相伴也成全了自己一生的爱人。

王世襄散尽自己珍藏,包括那把陪伴夫妻多年的古琴“大圣遗音”,唯独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普通的破旧的提篮——那是夫妻二人买菜时会用的提篮。

出行二人同提一筐,行人见白头偕老,每有羡意。惜终有先行者。

他早已想好了自己的身后事——未来辞世后,请人把这个提筐放在两个墓穴之间,就像生前携手一起买菜时的样子。

他说,这叫生死永相匹。

鲜衣怒马春风得意,风雨同舟死生不离。

这才称得上是天荒地老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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