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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晖:他大骂别人汉奸、崇洋媚外,私底下,他最"崇洋媚外"…

作者:秦晖(中国著名学者、清华教授) 本文摘自《法治周末》2016年10月25日,秦晖讲述,张弘整理

郭嵩焘:每叹西洋国政民风之美

近代以后,西方对中国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这个影响是怎么造成的呢?有些人造出一种三段论,说中国人最早佩服西方的器物,西方人把我们打败了,我们对洋枪洋炮感兴趣,于是有了洋务运动。但是,我们有了洋枪洋炮之后还是被打败,像中法战争、中日战争都是在中国有了洋枪洋炮、军舰的情况下被打败的。于是,又有人说光学器物还不够,还要学制度,因此有了戊戌变法。但是,后来搞了共和制之后,结果还是不行,于是中国人这个时候才认识到西方的文化是最重要的,就有了新文化运动等。

这个所谓由器物到制度再到文化的过程听起来有道理,但是仔细一分析,就发现远远不是那么回事。

鸦片战争以后,的确有极少数人注意过洋枪洋炮确实很厉害,但是大部分的中国人包括清政府根本不把洋枪洋炮当作一回事。实际上,中国人重视洋枪洋炮是很晚的事,早在这之前,中国人对西方文化就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好感,甚至有一些好感是走入误区的。

早在1843年,也就是鸦片战争结束不久,晚清名臣徐继畲就写了《瀛环志略》,对西方的制度介绍了很多,而且称赞不已,说美国实行选举制度,"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浸浸乎三代之遗志"。也就是说这个事情是中国"三代"(尧舜禹)才有的事。在中国士大夫眼里,中国"三代"那是很好的时候,从秦以后中国就礼崩乐坏了。

当时的中国士大夫评价西方的那些话语全都是儒家话语,他们一看西方,觉得真是仁义之邦。所谓的仁义之邦,是指这个国家的内政是仁政,他们的国家对老百姓很好。

中国的士大夫到了西方以后,几乎所有人都有一种感觉,西方国家真是礼仪之邦。比如,中国第一个驻欧大使郭嵩焘。郭嵩焘是翰林院出身,本身是一个理学家。

1876年,郭嵩焘出国的时候已经58岁了,给他写传的那个人说,对于一个58岁的老人来讲,你不可能希望他在价值观上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他的确也没有什么变化。他到了西方以后,对西方称赞备至,但从来没有说孔孟一句不好的,他还是一个孔孟的信徒,但是他从孔孟的角度认为西方是圣人之治。

因此,郭嵩焘回国以后谈到西方,经常讲的一句话就是"每叹西洋国政民风之美"。郭嵩焘是不是不知道西方的坚船利炮呢?当然是知道的,他其实也很重视这个事。因为就是他出使了英国以后,建议清朝派人到英国去学海军。后来北洋舰队那些人都是因他的建议去的,像容闳,是中国最早的留学生。

这些人被派去了以后他还觉得不够,他曾经写过一个奏折说,日本现在也有很多人在英国学习海军,人数比中国多。他说,这是中国要警惕的,搞不好日本就超过中国了。

实际上,他在英国期间发表的感想和游记中,坚船利炮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大量的内容是"每叹西洋国政民风之美"。在洋务运动之前和洋务运动初期称赞西方的人几乎都是这样的。比如在1850年代活动的王韬曾经讲过,西洋以礼仪为要,以仁义为基,以教化和德为本。

而郭嵩焘"每叹西洋国政民风之美",也不是他一个人这样。郭嵩焘的晚辈薛福成是洋务运动时期的思想家,他记载了这样一个事,郭嵩焘"每叹西洋国政民风之美,遇亦稍讶其言之过当"。他说,他听了以后还不太相信,因为他没有去过西方。他就问了几个去过西方的人,"陈荔秋中丞,黎存斋观察,皆为其说"。

也就是说,不是郭嵩焘一个人有这种感觉,凡是去过西方的人,像陈荔秋、黎莼斋都说郭嵩焘讲的很对。

刘锡鸿:私人日记里的西洋观

刘锡鸿整天指责郭嵩焘对西方崇洋媚外,但是刘锡鸿后来也留下了一个日记,死后也发表了。看他的日记会发现,他"崇洋媚外"比郭嵩焘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他真的是很聪明的人,他观察西方是很细致的。

比如说,英国官方有一次请刘锡鸿去参观监狱,刘锡鸿拒绝了。他心想,肯定是事先做过布置了,看不到真东西。但是他很有心,把这个监狱地址记下来了。有一天,他走到那儿突然提出说要进去看看。他去了之后,说这个监狱很人道,对犯人的待遇很好,而且还训练他们一技之长,使他们出来以后有正常的谋生手段,真是仁义啊。

还有一次,英国某个部门让他去参观济贫院,他说这个也是事先做过布置了。但是他后来又跑去微服私访了一通,觉得真是不错。他又跑到伦敦以外的地方去看了一下,后来他说英国济贫院很多,除了伦敦以外,城乡都有。

在刘锡鸿看来,这里简直是好到家了,穷人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只要申请,国家可以给他们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现在认为这是很低档的东西,他当时认为是好得不得了。而且他发现这的确是英国的一个制度性的安排,他说这真的是"仁义之极端也"。

刘锡鸿觉得,英国是一个很有趣的国家,这个国家上下同心,以礼治主,不传国事;这个地方无闲官,无游民,无上下隔阂之情,无残暴不仁之政;地方整齐肃穆,人民欢欣鼓舞,"不徒以富强为能事,诚未可以匈奴、回纥待之矣"。

很多中国人说,西方人除了能打仗以外,没有什么别的长处,就是匈奴、回纥一流。可是刘锡鸿就说了,西方人很讲仁义道德,而且这一点是中国不了解的。

1870年代,中国和日本当时的关系不错,这两个国家彼此比较了解,到了西方他们都是东方人,可以说他们都算老乡。因此,他们经常串门。有一次,日本公使来吃饭,就和郭嵩焘聊天说,我们这两个国家没有钱,国家征税,老百姓很反感,不愿意交税。英国这个国家,老百姓很愿意交税,这是为什么呢?

刘锡鸿就说,英国人征税那是老百姓选出议员在议会中决定的,大家都需要这个公共服务,那大家当然是愿意了。这就是我们经常讲的"无代表、不纳税",刘锡鸿虽然没有用这个词,但是他把这个道理讲得很清楚。他说,我们征税,老百姓谁愿意交啊?征税去干什么?谁不都知道,当然没有人愿意交了。

郭嵩焘听了以后很惊奇,郭嵩焘在日记中说,想不到刘锡鸿还有这种见识。刘锡鸿这个人在自己的日记中对英国是这样的评价,可是他在朝堂上讲的是什么话呢?完全相反。

所以,当时中国人,在朝堂上讲称赞西方的话是比较少的,因为政治不正确容易遭受迫害。像郭嵩焘就是因为"每叹西洋国政民风之美",结果被打了小报告,被罢官了。有些人说他是汉奸,要治他的罪,后来还是曾国藩这些人把他保下来的。

可是打郭嵩焘小报告的这些人实际上比他还要清楚,像刘锡鸿就是。

张树声:临死吐露心声

当时还有一种人,他不打小报告,但是也闭口不谈这些敏感问题。像李鸿章的副手张树声就是这样。他在思想史上没有丝毫的地位,因为他不是思想家,也没有什么著作,但是他是个官场老手,官做得很大,而且基本上都是在通商口岸附近当大官。他也组织人去研究洋务,而且还招罗了一些像薛福成这样的人当他的幕僚。因此他虽然没有出过国,但实际上他对西方是了解的。

张树声说过一些很保守的话,他曾经给皇帝写奏折,说"论中国声明文物高出万国之上,自强之道除练兵、造船、简器数端外,不必一一效法西人"。也就是说西方没有什么可称道的,就是能打仗,所以军事方面我们可能要学一学,其他方面就用不着学了。

可是到了1884年,这个时候他得了重病,他口授了一封给皇上的遗折。这个遗折用马送到北京,送到北京时他已经死了。我们通常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他临死也就不用考虑当官的事了,于是他讲了一番心里话。他说,我们现在要向洋人学习,而且主要不是学习军事,要学体不是要学用。

张之洞是比他晚一辈的人了,我们认为张之洞算是比较开明的人,但张之洞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其实,在张之洞之前讲过"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反话的人很多,而且这些人并不以开明自居的,比如张树声。

但是张树声在临死的时候说,"西洋育才于学校,论证于议院,君民一体,上下一心,此其体用也"。它的教育、它的政治体制,这是最主要的,至于轮船、大炮、铁路、电线是其用,"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无论竭蹶趋步,常不相及,就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果足事恃欤"?

他把坚船利炮都看成是鸡毛蒜皮,他说这些东西,第一没有体,就学不到用;第二这些用学到了,其实也不管用。于是,他要求"采西人之体以行其用"。

当时有这种主张的人很多,郭嵩焘也是这样说的。但他们这些话带有儒家的偏见,因为他们其实是不怎么看得起商人的,所以他们觉得西方真正值得学的不是西方人办公司,而是天下为公,实际上讲的就是政治制度。

因为在慈禧太后面前宣传这些,搞不好就会被砍头,所以只好讲坚船利炮,但是中国人是不是只觉得坚船利炮好呢?当然不是这么回事。

所以,刘锡鸿和陈兰彬他们的价值观到底是以什么做标准呢?是以他们私下的话为标准,还是以官场话为标准?如果以私下讲的话为标准,他们的价值观和西方价值观有什么区别?他们在官场上讲的话是真话吗?我觉得根本就是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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