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丨《姜子牙》导演程腾:不讲神话故事,这是我们现代社畜的故事

腾讯新闻《一线》 特约作者:耿飏
10月1日起,动画电影《姜子牙》正式在全国影院公映。
因为突如其来的疫情,这部备受期待的国漫力作从春节档撤出,来到了国庆档。官方微博的定档配文是这样的:“国庆,太公归来,阔别百日,谢候多时。众神之长,现重归位。10月1日,一战封神!一起去影院把这个“年”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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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非虚。截止 29日晚23:30分,影片的预售票房已经破亿,在10月1日当日的排片占比上也以36.4%力拔头筹。本片和众星云集的《我和我的家乡》(排片占比34.7%)一共拿下了市场7成份额。不难预见,这个国庆档的冠军将在这两部影片中产生。
与此同时,《姜子牙》所肩负的期望也时刻可能转化成为巨大的压力。
经过2019年的暑期档,“哪吒” (《哪吒之魔童降世》)以里程碑式的票房成绩和舆论热度,重塑了“后《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的语境,成为了所有关于中国动画电影的话题中,逃不开的那个名字。
对于观众来说,它将“国产动画电影”的参考值深深锚定;对于业界而言,它是一份鼓舞,一针强心剂;而在投机者的口中,它是PPT里的必备案例,满足了淘金者们对于爆款的一切美好想象。
不仅如此,两部影片还同样由彩条屋影业出品。由于《姜子牙》的概念预告作为《哪吒》的彩蛋和观众见面,舆论顺水推舟,给两部影片设计出了一张“封神宇宙”的宏伟蓝图。
这就像姚明初登NBA,媒体就给他找好了“一生的对手”(太阳队中锋小斯塔德迈尔)。不难想象出,在每一场《姜子牙》导演程腾接受的采访中,采访者与被访者之间都将展开一场如“房间里的大象”般的明争暗斗。
我们和影片联合导演之一程腾的交流也不例外,只不过,在他简要说出影片的创作概念后,以上的一切担忧足以烟消云散——《姜子牙》并不是一个神话传说故事的动画呈现,而是一个经典人物的现代演绎。
有些难懂?程腾进一步翻译了一下 :“中年危机、认知失调,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社畜。”
“姜子牙我不认识,社畜,屋子里就有两位。”我们之间,一下子达成了共识。于是,之后再看到《姜子牙》海报上的造型时,他头上的几缕白发更加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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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腾无意多谈作为中国动画人在创作中的辛酸故事,相反,他更愿意谈获得的经验与教训。从这个角度说,与其说《姜子牙》是一次艺术创作,不如说是一次中国动画的“工业化”实践。我们站在这个立场上,话题不再局限于影片的票房数字几何,或者是和一个本就不该存在的“对手”进行无意义的比较。
这样的高度,源于他的成长过程和从业经历,《姜子牙》恰好诞生于中国动画产业发展中的一个波段谷底中,姜子牙的故事,带有程腾的个人色彩。
他2007年考入中国动画的“黄埔军校”中国传媒大学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毕业短片《红领巾侠》(他的搭档李夏也是《姜子牙》的联合导演之一)融合了美漫与日漫的风格,令业内印象深刻,在国内动画粉丝中很有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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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腾赶上了好莱坞大举进军中国的时间段。他和李夏前后脚进入了美国电影行业最有声望的南加大(USC)影视艺术学院深造,各自进入梦工场(DreamWorks)和皮克斯(Pixar)实习。通过李夏,他结识了当时已经在美国小有成就的王昕,后者在游戏领域最知名的公司暴雪(Blizzard)供职14年,先后担任过动画角色总监和艺术创作总监。
与此同时的时间表是:梦工场推出了《功夫熊猫》系列横扫全球,也敲开了中国市场的大门,在2012年,在上海开设了合资公司东方梦工厂,以中美合拍形式打造《功夫熊猫3》。在2014年,本片有超过200名中国员工参与制作。
USC毕业后,程腾顺利留在梦工场。在外界看来,这样的职业生涯顺利无比。然而程腾自己知道,外国的月亮并不圆。文化冲击(culture shock)是他面临的现实困境,也是创作时无可摆脱的瓶颈。2016年,好莱坞也天翻地覆,迪士尼本部动画崛起,梦工场落得被环球影业收购。国内动画产业因为“大圣归来”的横空出世,才刚刚看到一丝曙光。2017年初,他在中传的老师李炜(本片另一位导演,著名原画师,操刀本片的2D动画。)邀请他回国,制作还在创意阶段的《姜子牙》。
世间上的每个清晨都没有归路。程腾、李夏和王昕回到北京,全身心投身进创作中。
创意上,《姜子牙》取材自《封神演义》而不受制于原著改编。“信仰颠覆”——程腾点明了《姜子牙》的主题,也是他再创作姜子牙时,区别于其他神话人物的关键差异。他将自己初出校园、职业选择时的困惑和妥协放进了角色中,他不愿讲述一个用天生神力反抗强权的神话,他要讲一个现实中的故事,一个得到又失去的故事,一个永远逃不开进退两难抉择的普通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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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呈现是动画行业真正的核心竞争力。与大家想象得不同,所谓中外动画的制作水准差异,不只是预算差异,而是沟通与协作的能力。程腾用很简练的话表述:“ 好莱坞一个项目动辄几千名制作人员,来自全世界各地,要让他们浑然一体地工作,有效率的去量产电影,需要的是统一的沟通方式和思考方式。”
他透露,《姜子牙》的制作人员刚刚达到千人规模,在正式开始制作前一年,联合导演王昕就前往分包制作公司,统一创作时的用语用词,最大限度降低制作阶段的沟通成本。
采访最后,我们让程腾总结他心中的《姜子牙》。他没有停顿太多,用他习惯地方式,打了个比方:“这样一部带有商业属性,面对观众的电影。我心目中有个最好比例——像做一道新菜,70%是经典的味道,20%是创新,10%是主厨的个人特色。”
“这样一道菜端出来,我希望大家吃到的时候,好吃,还能带点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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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讯《一线》:在《姜子牙》的前期开发阶段,对于这样一位大家耳熟能详的角色,你是如何找到创作空间的呢?
程腾:我们对于姜子牙的想象大部分都是一个老者或者几个典故,最初一直在寻找之前的文学作品里覆盖得比较少的点。 后来我们发现,他不是一个纯虚构的人物,在《封神演义》里是比较独特的。一个历史人物,然后做了一些比较牛的事情,成为了神话。
那么我想他应该至少有人的一面,和神的一面。因此我自己在理解这个角色的时候,我不会把他和哪吒、孙悟空,放在一起,因为他们是纯虚构的人物,更像是我们心中的一个理想化的超我形象。
他们可以说我敢爱敢恨,反抗天庭,试图打破一切不公。但是姜子牙,我们就可以想象出他的一个命运变化。可不可以他一开始就是那种我们想象中神仙的形象,一个惩恶扬善的使者,封神成功登上天庭,成为众神之长。然后,突然间,犯了一个错误,被贬下凡间。
于是,我们试图把这部分写深刻,写细致。他回归凡人,遇到困难,会有很写实的情感,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会遇到的一样。他也可以有我们“社畜”的这一面,比如在面对老板或者面对那些自己看不惯的事情的时候,我们其实不敢那么去拒绝,去对抗。甚至,我们会先怀疑自己,怀疑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对的?这种妥协性,是我们想赋予姜子牙这个角色的。
腾讯《一线》:这样将一个离当下时代很遥远的神话人物拉到观众身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思考呢?
程腾:这一方面是戏剧冲突的设计,另一方面也是我个人经历带来的。比如像我自己刚从大学毕业进入社会的时候,其实我经历过所谓的认知失调,信仰颠覆。我想这是我们这一代,好多同龄人、包括当下的年轻人都会有的。又比如我们几位主创去美国读书和工作的经历, 所以我们更加确定要做姜子牙的信仰颠覆。
我看到的姜子牙,会很像一个我们身边朋友或者我们自己一样,没有什么超能力,不是天选之子,但是我们会努力做事,会有一个自己自始至终坚持的东西,原则。在这个基础上,对真相的探索,随着故事的发展,他艰难地迈出了超越自我,超越凡人的那一步,再次成为一个跟一开始不一样的神,这样的故事,更有一种力量。
腾讯《一线》:除了你的老师李炜之后,你和两位联合导演的年龄都很相近。这样的创作思路确定后,姜子牙的造型设计上又经历了什么样的过程呢?
程腾:没有具体数字,几百个版本肯定是有的。各种方向都考虑过,高矮胖瘦,接地气的,霸道总裁式的,帅气又风流的、潇洒的什么东西都考虑过。
刚好故事上,从某种角度上来看,姜子牙就是失业,遭遇中年危机,那么40多岁的大叔形象一下子就浮现在我们眼前了。我们自己可能也把对于自己未来的想象投射在角色身上。我觉得,至少以我为代表,这一拨人可能有点所谓的“信仰缺失”,发现世界跟我们在书上,在学校里学到的是不一样的时候,都会很迷茫。
我们创作时会把很多这种情感加入到中间。做动画的人,大多数有类似的处境。只有自己很知道自己想干嘛的,才会做动画,因为第一不挣钱,第二,很困难很辛苦。更别说需要天赋了,有的人拿笔就会画画,有的人不会。姜子牙就更接近我们自己的日常生活了。
腾讯《一线》:《哪吒》和《大圣归来》给予中国动画人很大的信心和鼓舞,可是另一方面我们也要正视差距。在你看来,梦工场的工作经历让你感受最深的,最热切想带回国的是什么?
程腾:我觉得是工作方法和思考方法。我自己的分析是,美国的工业流程,最厉害的不是说软件技术或者是某个核心人才的工作方法。这方面现在国内已经赶上了,尤其是现在国内的项目的预算也越来越高了,可以直接从美国挖核心人才。
咱们最需要学习的是,他们每一个项目好几千人制作,可以完全浑然一体地工作,很有效率地量产电影。几乎不会出现拖期等不稳定因素。这个是因为他们有一套非常牛的,人跟人之间沟通的方式。
这是他们最牛的一个成就。当然我们在带回来的过程中,要经历一些调试,最终能落地。比如这次,王昕就运用他在暴雪的经验,他就在正式制作前一年就去分包制作的公司,统一培训。
培训什么呢?不是培训动画师画画,不谈艺术,就讲怎么去思考怎么去交流,让大家统一语境。
因为咱们艺术创作是一种描述感受的东西,会极大的降低效率,对我们怎么能把一种抽象的感受用具象化的语言去表述,对方还能正确接收,需要一套像摩斯密码一样的语言系统。这一套工作方法在制作流程中会有巨大的帮助。
腾讯《一线》:现在《姜子牙》问世后,也会进一步推进国内动画产业的发展。回顾你的学生生涯,你想对你的学弟学妹们分享些什么故事呢?
程腾: 我记得我07年入学的时候,大家都有点摸着石头过河的感觉,包括好多软件都得靠自学。当时同学们也都挺“中二”的,大家都闷头做片子,谁比谁牛这样。
那会大家连做动画流程都不知道,自己下个软件,别说中文版,连英文版都没有,有个日文版的软件,开着Google翻译,熬夜做。整宿不睡觉,晚上听摇滚,只有听这个能不睡着。而且做动画是不到最后一刻,外人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的事情,简直是闭门造车。
刚去美国的时候,至少头一年基本上也是每天只能睡4个小时,醒的时候全都在工作。课业压力也很大,每周要出一分钟的片子,一边自己还要做自己的短片。那时候养成了我的工作节奏,强度确实大,也乐在其中,不觉累。
我常说,做动画有时候很像跑马拉松。42.195公里的马拉松,一开始都很累,但是跑过10公里20公里,你开始专注在跑步这件事情上,就变成一个惯性。不到终点那刻,你不再回头看,你就不会分心计较得失多少,是快是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