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熊岚》是几原邦彦监督的第三部原创动画。重看以后,有了些新的感受,遂成此文。
《百合熊岚》讲述了一个关于喜欢的故事。这里的喜欢实际上是人与人之间联系的一种艺术化表达,和日常生活中的喜欢不是一回事,更接近于“邻人爱”那种抽象的理想的喜欢。需要注意的是,动画里概念的意义并不是一贯的,在不同的场景下,同样的概念可以表达不同的意义,比如朋友。理解《百合熊岚》的时候,务必要注意这一点。
首先从题目入手。百合等于熊等于岚,或者说,百合或者熊成为岚。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可以参照《皿三昧》里面那个“无法开始无法结束无法联系”的三个圆圈。
具体地说,百合等于人类,熊就是熊,岚则是透明风暴。在人类和熊之间都能刮起透明风暴,人类和熊也都能变成透明的。一个个说明。
首先是百合。百合在动画中经常出现。第一集红羽和纯花就在百合花坛面前表达自己的喜欢。而后来百合被剪断,随着旁白“透明风暴要来了”的响起,画面上出现了被剪断的百合。在这里,被剪断的百合就意味着透明风暴。不过在大多数时候,百合都直接意味着喜欢和吻(喜欢和吻也是有不同的表达形式的)。百合意味着人类还可以在一个很表面的细节里看到:人类女生的名字里经常有木字旁或者植物。百合与熊的相等也在名字里体现了:变成人类的熊的名字里都有百合。
在拥有百合名字的熊里面,有一个比较特别,那就是老师箱仲百合香。这个名字的意义也很直接地放在了表面:在箱子里的百合花。
其次是熊。熊就是熊,我们可以认为熊是人的本我,是动物化的人,也可以认为熊是他者。毕竟熊在动画中是有自己的社会的。动画中经常出现的熊人形态则表明了熊的方向性,也暗示了故事的走向。熊与人的区别在于熊会主动跨越断绝之壁吃人。熊吃人这个行为也是具备不同意义的。这点放到后面再谈。
最后是透明风暴。透明风暴是贯穿始终的重要概念,也可以说是本片的反派。透明风暴指的是通过排除异己来使自己摆脱孤独的行为。需要注意的是,透明风暴和变成透明是不同的,变成透明是人物的选择,透明风暴更接近一种现象或行为。动画中,女生们挑选邪恶的时候才出现的透明风暴标签就说明了这一点,也就是说,并不是将变成透明的人全部干掉就能终止透明风暴。透明风暴是由人刮起来的。值得注意的是,透明风暴的首领在动画中不断变化,前一任首领很快被干掉,后一任首领立即补上,这实际说明首领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首领这个人物。这也是“变成透明”的一种表现。对其他人而言,首领们自身的性质没有任何意义,有意义的只是她们处于首领的位置。不过讽刺的是,动画中的所有路人都拥有自己的人设,这其实在说明她们本质上并不是透明的,不像《回转企鹅罐》的路人那样被简化成一个个符号,而是有自己名字、相貌和个性的真正的人。这同样也说明,变成透明并不是表面上的变化。甚至这也是在说明,人绝对不可能变成透明的。变成透明违背了人类至关重要的本质。人只能在不断重复中维持“自己是透明的”这个幻觉。
在动画中,变成透明需要与人交朋友,选择邪恶来排除,并始终不相信爱。这里的朋友和主角们口中的朋友不同,动画为了区分,让主角们在提到朋友的时候加了个形容词“真正的”。变成透明的人口中的朋友是为了不让自己被排斥、被熊吃掉而交的,他们之间没有“真正的喜欢”,自然也没有吻。这里也有一个复杂的等式,那就是熊等于排除等于邪恶。被透明风暴排除的人是不合群的人,是邪恶,同时也是熊。但从另一方面看,被透明风暴排除的人也能看做是被熊吃掉了。透明风暴等于吃人的熊,也等于箱子。
《百合熊岚》中有三个类似的故事。在三个故事中,角色们具备了不同的功能。故事不断演进,终于出现了结局。这三个故事有一个原型故事,那就是绘本的故事。故事是这样的:从前在被天空隔开的两个星球上,分别住着月之少女和森之少女。月之少女的挂饰掉在了森之少女的星球上被森之少女捡到,她们便开始追寻彼此。熊玛利亚女神告诉她们,如果她们的喜欢是真的,那么只要在天空的中央找到朋友之门,打碎映照在朋友之门里的自己,就能找到自己的朋友,与她交换约定之吻。少女们最终打碎了自己,成功得到了约定之吻。
这个故事的开头在第一集的开头用旁白叙述过。旁白说的是:一天宇宙的熊玛利亚小星星撞击地球,地球上的熊暴动,开始袭击人类。这就是绘本故事中,森之少女见到月之少女的挂饰后开始追寻对方的情节。在第八集中,银子将约定之吻理解成红羽的子弹,而对于熊来说,吃人也可以理解成约定之吻——吃人和吻的形式十分相似。银子受到欲望驱使的时候也执着于吃掉红羽,同样证明了这一点。
银子和红羽的故事就是绘本故事,这点十分明显。但同样还有两个相同的故事,那就是箱仲百合香和露露的故事。这两个故事都以失败而告终。由于三个故事彼此穿插,同样的角色出现在不同的故事中时,起到的作用是不同的。下面会进行详细的分析。
首先是露露的故事。在故事的开头,露露是一个王国的公主,为万人喜爱。这个阶段对应着的就是绘本故事中,挂饰还没掉下去的阶段。露露虽然为人喜爱,但她身边的蜜蜂拒绝着别人,说明她还没能和人在真正意义上产生联系。紧接着断绝之日就到了。断绝之日就是动画第一集开头,熊暴动后人类将熊驱逐出墙外的日子,对应的就是绘本故事中森之少女捡到挂饰。在露露的故事中,森之少女就是咪露王子,因为紧接着咪露王子就诞生了,而咪露王子问露露喜欢变成吻的故事,则与绘本中森之少女捡到挂饰具有同样的意义。如果故事按照绘本故事的节奏发展,两个人应该在朋友之门打碎自己,交换约定之吻。但露露此时未能正确认知自己的喜欢,没能打碎自己,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咪露王子。在这里,露露之所以无法杀死咪露王子,和红羽在前几集始终不能击杀熊拥有同样的原因:她们实际上都“喜欢”自己伤害的对象。因为露露的喜欢,咪露王子才不至于死亡。然而实际上咪露王子是十分脆弱的,因为始终得不到露露的喜欢(吻),他就很轻易地死去了。我们不应该很写实地理解咪露王子去世这个情节,这个情节其实更大程度上意味着露露失去了得到喜欢的可能。不过应该注意的是,得到喜欢的对象并不是绝对固着在一个人身上的。红羽也曾在纯花身上得到喜欢。
然后是箱仲百合香的故事。百合香是被人类养大的熊,从小被放在箱子里,在养大她的人即将离去时吃掉了对方(这里吃掉对方等同于将其放入箱子)。百合香的过去和露露的过去有相似之处,那就是他们都以某种方式“拒绝”他人——他们都以某种外物(王位、箱子)代替自己来与他人取得联系。百合香遇到红羽的母亲澪爱,对应森之少女捡到挂饰,而她也未能打碎自己获得真正的喜欢。与露露不同的是,露露放弃了吻,而百合香放弃了喜欢。吻就是“喜欢落到地面”,就是喜欢的实现,是理想变成现实,而喜欢则是则是更根本的对外界对他人的渴望。百合香放弃了喜欢,变成虚无主义者,无论如何都无法填补内心的空白。百合香和露露的故事分别对应了两种绘本故事的失败结局——红羽在百合香死亡之后,才在箱子里找到绘本的结局,这也意味着,只有跨越这两种结局,她和银子才能走上真正的好结局。
真正的故事是红羽和银子的故事。红羽和银子的故事是:银子因为想要得到爱而参加了对人类的战争(这里可以看到人类和熊互相残杀这件事与跨越断绝之壁的相似之处),在弥留之际,被红羽发现,被澪爱收养。这个阶段就是绘本故事中森之少女见到挂饰的阶段。银子被人类世界拒绝后,红羽许下愿望,失去了关于银子的记忆,于是被澪爱送回熊的世界。到此为止,故事都跟百合香和露露的故事一样——红羽没能打破自己,没能得到约定之吻。在绘本的故事中,两名少女打破各自的自己,两个世界连接在一起,人和熊之间就没有了差别。但是红羽没能意识到熊的世界,就没能打破自己。相应的,银子也必须意识到人类的世界,舍弃掉自己熊的欲望,才能真正和人类交换约定之吻。人和熊必须在舍弃他们之所以成为自己的某项属性之后,才能在真正意义上跨越断绝之壁。
红羽和银子的故事之所以会有所不同,是因为有纯花的存在。第十二集中,红羽说纯花教会了她什么是喜欢。事实正是如此。正因为有纯花,红羽才不会变成透明的,才会在忘记了银子的情况下依旧坚持喜欢。银子没有放弃喜欢,却没有吻;红羽没有喜欢,却没有放弃吻,她们都需要在彼此身上找到自己不具备的东西(另外也可以看到,银子身边的露露放弃了吻,而红羽身边的百合香放弃了喜欢。这两个角色与两名主角对照,声明了她们的本质)。
整部动画中,红羽和银子都处于透明的风暴之中。月之少女和森之少女在天空中央面对的朋友之门,同时也就是透明的风暴。用不同的角度看一个东西,会产生完全不同的理解。朋友之门被打碎后,产生的玻璃碎片就是透明风暴,同样的意象也曾经在《回转企鹅罐》中出现过(阳逑在最后一集走过满是玻璃碎片的场景,将自己刮得遍皮鳞伤。在《回转企鹅罐》中,这些碎片也代表了高仓三兄妹等同于惩罚的日常生活)。我们切不可将透明风暴看成是一种抽象出来的绝对的恶,透明风暴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种表现形式——我们要在透明风暴(日常生活)中寻找喜欢,不能变成透明的。在动画中,红羽和银子追求的是一个不同于自己的他者,同时,她们并不是仅仅在追求,她们还要与那个他者交换约定之吻,作为真正的爱的表现。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对于他者的水乳交融联系的认可。而要想得到约定之吻,必须打破自己。打破自己不是说放弃属于自己的一切,相反,是将自己提升到包含对方的一切,是将自己扩大到能够接纳对方的程度。实际上,红羽变成熊和银子变成人后,就同时拥有了熊和人的双重属性。我们需要注意动画中使用熊人形态的桥段,也要注意角色们脱掉衣服的桥段。为什么百合香准备吃掉红羽的时候要脱掉她的衣服?为什么后面银子吃掉透明的女孩们的时候就没有脱掉衣服?因为衣服是一种装饰和束缚,衣服赋予我们身份,熊穿上衣服变成人,人脱掉衣服变成熊。这并不是在说衣服是多余的。角色与衣服融为一体的时候,神性就在人性和动物性的融合中产生了。
最终,少女们越过朋友之门。朋友之门无处不在,她们通过这道门飞升到了不为人知的境界。在常人眼中的至苦对于她们或许是至乐。少女们就此踏入诗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