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说写于两年前，我考近代史之前的那个夜晚。在图书馆背书的时候，突然就思考起了存在的意义。我们的人生仿佛是被通过一个又一个的考试，或者满足自己一个又一个的欲望所追赶着向前的，一停下来就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获。在停下脚步的间隙里，很难不去思考，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我目送她离开心理诊疗室，突发奇想决定要写一个故事。于是顺手抽出一个崭新的病历本，又给钢笔灌足了墨水，接着便是努力从记忆中提取关于她的点点滴滴。 其实她并没什么特别的，相貌平平、略懂哲学，放在任何一个人的生活中都只能当个群众演员。像所有即将满三十岁的女人一样，她对年龄敏感至极；像所有朝九晚五的白领一样，她有着不大不小的进取心以及或多或少的拖延症；像所有以为自己患有重度心理疾病的咨询者一样，她的倾诉欲膨胀到几乎爆炸却又不屑与身边人交流。 我写她，可能实在是找不到其它素材了。毕竟她是我这家濒临关门的心理咨询室半年来第一位光顾者。 “爱丽丝今年二十九岁，”钢笔在粗糙的纸张上运行得并不流畅。 爱丽丝今年二十九岁，是写字楼里密密麻麻的蚂蚁中的一只。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只蚂蚁，因为她心里有一团火焰，那是足以将她与其他人完完全全分开的火焰。她本人也因这团火焰而骄傲地生活着，拒绝拍马屁、拒绝过度社交、拒绝熬夜加班。不知是否也因这团火焰，她至今单身、从未升职。 “我觉得现在这个时代太坏了，所有人都变得麻木而迟钝。”我记得这是她第一次咨询时说过的话。她似乎是很敏感，起码在她的言辞和朋友圈中表现得很敏感。她要在上班途中提前几站下地铁，慢慢地感受早晨空气如何渐渐地渗入毛孔；她要不做任何防晒措施地在阳光下漫步，接受来自自然的暴烈与温柔；她要突然向老板提出请假来一场短途旅行，体会脱离俗世的轻快自如。我常常一边表面上赞叹她的艺术与浪漫、认同她的独立于世，一边暗自嘲笑她实在平凡得连所追求的与众不同都如此平凡。她都二十九了，对美好生活的判断力却还停留在十九岁。 “爱丽丝的火焰源于她九岁时的奇幻梦境。”她苍白的形象在我的笔下开始有了色彩。虽然我在外貌描写上将她稍作美化，但对她梦境的描述却是不加修饰的，可以说是直接从诊疗记录上摘抄下来的。 “我那时正坐在马桶上，妈妈在门外催我。我答应了一声，打开门，却发现门外已经不是我家了。那是一片废墟啊，我很害怕。这时一只狮子跑了出来，我拼命地逃，一下子跳到树上，一下子飞到云上，终于躲过了狮子。可我并不累，反而很快乐。我继续在废墟上行走，突然又看到了一扇门，我以为推开它就能回到家里，没想到却去到了一个奇怪的村子里。嗯，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村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地方。我只能看到一条过道，很窄很窄，要侧身才能通行。过道两边是墙，由许多小木门组成的墙，也许是两幢有很多门的房子吧，我可以画给你看。我推开门走进去，进到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那里很黑，有两个妇女在嗑瓜子，她们招呼我，我就坐下来抓了一把瓜子吃。等到瓜子吃完了，她们就打开门去对面拿。开门的时候，之前追我的狮子钻了进来。奇怪的是，狮子特别温柔，像一只小狗那样，任由她们抚摸。然后，我就醒来了。”她讲完之后，又补充道，“据说梦境记得足够久，就会成为现实。” “你相信它会成真？打开门，家变成废墟，出现一头狮子？”我还没来得及问这个梦是否真的被她记住了二十年，便又因她相信梦会成真而惊讶不已。 “我说过，就是因为这个梦，我觉得自己和别人不同。” “唔……” “我能够一直一直记得儿时的梦，我知道梦中每一个意象代表什么，我按照梦境的指示生活。” “是的，你的确非常特别。至少我所接触的人当中，没有谁像你一样。”没有谁年近三十还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没有谁会把潜意识的活动视为某种指示。 “现在，你可以跟我说一说你梦里意象的含义。” 她垂下头，没回答。 我盯着她的头顶，等她组织好语言再次对我进行轰炸。作为职业心理医生，我虽然很能理解一名大龄单身女青年丰富的内心活动，但对她这种丝毫不沾人间烟火的古怪念头实在受够了。很多时候我都不太能区分她到底真是这么想的，还是只想在我——一个还算俊朗的适龄异性面前卖弄风情——一种充满了矫揉造作的风情。 “赵小姐，您是来做心理治疗的，隐瞒自身情况可不利于大夫判断啊。” 除了额前的几绺碎发，她浑身上下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我正要伸手拍她的肩，她突然抬起了头，面容比之前显得憔悴不少，可眼睛里却跳跃着某种光芒。 “门是选择，每推开一扇门，你的世界就会天翻地覆。你永远无法预料打开门会见到什么景象。” “对，显而易见。那狮子呢？”她的表情显得过分严肃，我忍住不笑，请她继续说下去。 “看看脚下的这座城市吧，它就是废墟，”她自顾自说着，全然没有听见我的声音，“我们在废墟上极力追逐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或者说，我们是被自己欲望所变成的狮子在废墟上追逐着。我们乐在其中，只因我们还不曾经历城市变成废墟的绝望。而我，我可以预见城市的宿命，所以我逃脱了，我打开了另一扇门，远离尘世。在那里，我拥有了无数的选择，我的欲望变得温顺，我会清醒过来，不再像其他人一样活在梦境里。” “所以，你的梦指引你远离城市，去过田园生活？” “也许吧。” 我对她的回答很不满意，朴素的避世念头，在任何一个都市人的脑子里都存在着一点，根本不需要大费周章地由一个梦境来表达。我笃定她是在对我在卖弄风情，现在她由于肚子里少了点墨水，编不下去了，因此我有意刁难她。 “你明明白白地知道梦里每一个意象的意思？” “嗯。” “那为什么是妈妈让你打开第一扇门？为什么你最终去到的地方阴暗又逼仄？” “我不知道，也许……”她说着再次垂下头。 不过这次她没有让我等太久，很快便抬起头，眼睛里的光泽更为耀眼。 “我知道了。”她嘴角挂着一丝妩媚的微笑，起身离开。 她的笑容一下子把我击中了，要是她再年轻几岁，没准我会追上去，可我只是目送她离开心理诊疗室，然后决定为她写个故事。 我写爱丽丝在不同人生阶段对自己梦境的解读，我写她如何努力让梦里的每一个意象变得明确而有逻辑。虽然我很想以局外人的角度审视爱丽丝的解梦过程，尽量避免出现爱丽丝的心理活动，但奇怪的是，她的话语自动地跳出来，变成了白纸上的黑字。我很快便写完了一管墨水，又重新灌满。如是再三，终于写到了结尾。 这天，爱丽丝在晨光中苏醒，她像往常一样先个伸懒腰，然后再刷牙洗脸。她盯着镜子里自己二十九岁的脸庞，突然发现，她也许仍旧